【沖虛真經】
列子其人
列子,名寇,又名御寇(又稱“圄寇”“國寇”),戰國前期思想家,是老子和莊子之外的又一位道家思想代表人物,鄭國莆田(今河南鄭州)人,與鄭繆公同時。
今鄭州市東30里圃田鄉圃田村北有列子祠。
其學本于黃帝老子,主張清靜無為。
后漢班固《藝文志》“道家”部分錄有《列子》八卷。
《列子》又名《沖虛經》,(于前450至前375年所撰)是道家重要典籍。
漢書《藝文志》著錄《列子》八卷,早佚。
今本《列子》八卷,從思想內容和語言使用上看,可能是今人根據古代資料編著的。
全書共載民間故事寓言、神話傳說等134則,是東晉人張湛所輯錄增補的,題材廣泛,有些頗富教育意義。
列子終生致力于道德學問,曾師從關尹子、壺丘子、老商氏、支伯高子等。
隱居鄭國四十年,不求名利,清靜修道。
主張循名責實,無為而治。
先后著書二十篇,十萬多字,今存《天瑞》、《仲尼》、《湯問》、《楊朱》、《說符》、《黃帝》、《周穆王》、《力命》等八篇,共成《列子》一書,均以失傳。
其中寓言故事百余篇,如《黃帝神游》、《愚公移山》、《夸父追日》、《杞人憂天》等,篇篇珠玉,讀來妙趣橫生,雋永味長,發人深思。
列子心胸豁達,貧富不移,榮辱不驚。
因家中貧窮,常常吃不飽肚子,以致面黃肌瘦。
有人勸鄭國執政子陽資助列子,以博個好士之名,于是子陽就派人送他十車糧食,他再三致謝,卻不肯收受實物。
妻子埋怨說:我聽說有道的人,妻子孩子都能快樂地生活,現在我卻常常挨餓。
宰相送糧食給你你卻不接受,我真是命苦啊。
列子笑著對妻子說:子陽并不真的了解我,聽了別人的話才送糧給我。
以后也可能聽別人的話怪罪我,所以我不能接受。
一年后鄭國發生變亂,子陽被殺,其黨眾多被株連致死,御寇得以安然無恙。
這樣的列子遺事至今鄭州民間還在流傳,康熙三十二年《鄭州志》也記載了這個故事。
列子貴虛尚玄,修道煉成御風之術,能夠御風而行,常在春天乘風而游八荒。
莊子《追遙游》中描述列子乘風而行的情景“泠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后返。”
他駕風行到哪里,哪里就枯木逢春,重現生機。
飄然飛行,追遙自在,其輕松自得,令人羨慕。
唐玄宗天寶元年(742年)李隆基封其為沖虛真人,其書為沖虛真經。
【沖虛真經 第一章 天瑞】
子列子居鄭圃,四十年人無識者。
國君卿大夫示之,猶眾庶也。
國不足,將嫁于衛。
弟子曰:“先生往無反期,弟子敢有所謁;先生將何以教?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?”
子列子笑曰:“壺子何言哉?雖然,夫子嘗語伯昏瞀人,吾側聞之,試以告女。
其言曰: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。
不生者能生生,不化者能化化。
生者不能不生,化者不能不化,故常生常化。
常生常化者,無時不生,無時不化。
陰陽爾,四時爾,不生者疑獨,不化者往復。
往復其際不可終,疑獨其道不可窮。
《黃帝書》曰:‘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。
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之根。
綿綿若存,用之不勤。
故竹物者不生,化物者不化。
自生自化,自形自色,自智自力,自消自息。
謂之生化、形色、智力、消息者,非也。”
子列子曰:“昔者圣人因陰陽以統天地。
夫有形者生于無形,則天地安從生?故曰:有太易,有太初,有太始,有太素。
太易者,未見氣也:太初者,氣之始也;太始者,形之始也;太素者,質之始也。
氣形質具而未相離,故曰渾淪。
渾淪者,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。
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,循之不得,故曰易也。
易無形埒,易變而為一,一變而為七,七變而為九。
九變者,窮也,乃復變而為一。
一者,形變之始也。
清輕者上為天,濁重者下為地,沖和氣者為人;故天地含精,萬物化生。”
子列子曰:“天地無全功,圣人無全能,萬物無全用。
故天職生覆,地職形載,圣職教化,物職所宜。
然則天有所短,地有所長,圣有所否,物有所通。
何則?生覆者不能形載,形載者。
不能教化,教化者不能違所宜,宜定者不出所位。
故天地之道,非陰則陽;圣人之教,非仁則義;萬物之宜,非柔則剛: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。
故有生者,有生生者;有形者,有形形者;有聲者,有聲聲者;有色者,有色色者;有味者,有味味者。
生之所生者死矣,而生生者未嘗終;形之所形者實矣,而形形者未嘗有;聲之所聲者聞矣,而聲聲者未嘗發;色之所色者彰矣,而色色者未嘗顯;味之所味者嘗矣,而味味者未嘗呈:皆無為之職也。
能陰能陽,能柔能剛,能短能長,能圓能方,能生能死,能暑能涼,能浮能沉,能宮能商,能出能沒,能玄能黃,能甘能苦,能膻能香。
無知也,無能也;而無不知也,而無不能也。”
子列子適衛,食于道,從者見百歲髑髏,攓蓬而指,顧謂弟子百豐曰:“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。
此過養乎?此過歡乎?種有幾:若<圭黽>為鶉,得水為畿,得水土之際,則為<圭黽>蠙之衣。
生于陵屯,則為陵舄。
陵舄得郁棲,則為烏足。
烏足之根為蠐螬,其葉為蝴蝶。
蝴蝶胥也,化而為蟲,生灶下,其狀若脫,其名曰<鳥句>掇,<鳥句>掇千日化而為鳥,其名曰乾余骨。
乾余骨之沫為斯彌。
斯彌為食醯頤輅。
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,食醯黃軦生乎九猷。
九猷生乎瞀芮,瞀芮生乎腐蠸,羊肝化為地皋,馬血之為轉鄰也,人血之為野火也。
鷂之為鹯,鹯之為布谷,布谷久復為鷂也。
燕之為蛤也,田鼠之為鶉也,朽瓜之為魚也,老韭之為莧也。
老羭之為猨也,魚卵之為蟲。
亶爰之獸,自孕而生,曰類。
河澤之鳥視而生曰??。
純雌其名大要,純雄其名稚蜂。
思士不妻而感,思女不夫而孕。
后稷生乎巨跡,伊尹生乎空桑。
厥昭生乎濕,醯雞生乎酒。
羊奚比乎不荀,久竹生青寧,青寧生程,程生馬,馬生人。
人久入于機。
萬物皆出于機,皆入于機。”
《黃帝書》曰:“形動不生形而生影,聲動不生聲而生響,無動不生無而生有。”
形,必終者也;天地終乎?與我偕終。
終進乎?不知也。
道終乎本無始,進乎本不久。
有生則復于不生,有形則復于無形。
不生者,非本不生者;無形者,非本無形者也。
生者,理之必終者也。
終者不得不終,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。
而欲恒其生,畫其終,惑于數也。
精神者,天之分;骨骸者,地之分。
屬天清而散,屬地濁而聚。
精神離形,各歸其真,故謂之鬼。
鬼,歸也,歸其真宅。
黃帝曰:“精神入其門,骨骸反其根,我尚我存?” 人自生至終,大化有四:嬰孩也,少壯也,老耄也,死亡也。
其在嬰孩,氣專志一,和之至也;物不傷焉,德莫加焉。
其在少壯,則血氣飄溢,欲慮充起,物所攻焉,德故衰焉。
其在老耄,則欲慮柔焉,體將休焉,物莫先焉;雖未及嬰孩之全,方于少壯,間矣。
其在死亡也,則之于息焉,反其極矣。
孔子游于太山,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,鹿裘帶索,鼓琴而歌。
孔子問曰:“先生所以樂,何也?”
對曰:“吾樂甚多。
天生萬物,唯人為貴。
而吾得為人,是一樂也。
男女之別,男尊女卑,故以男為貴,吾既得為男矣,是二樂也。
人生有不見日月,不免襁褓者,吾既已行年九十矣,是三樂也。
貧者士之常也,死者人之終也,處常得終,當何憂哉?”
孔子曰:“善乎?能自寬者也。”
林類年且百歲,底春被裘,拾遺穗于故畦,并歌并進。
孔子適衛,望之于野。
顧謂弟子曰:“彼叟可與言者,試往訊之!”子貢請行。
逆之垅端,面之而嘆曰:“先生曾不悔乎,而行歌拾穗?”林類行不留。
歌不輟。
子貢叩之,不已,乃仰而應曰:“吾何悔邪?”
子貢曰:“先生少不勤行,長不競時,老無妻子,死期將至,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?”
林類笑曰:“吾之所以為樂,人皆有之,而反以為憂。
少不勤行,長不競時,故能壽若此。
老無妻子,死期將至,故能樂若此。”
子貢曰:“壽者人之情,死者人之惡。
子以死為樂,何也?”林類曰:“死之與生,一往一反。
故死于是者,安知不生于彼?故吾知其不相若矣,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?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?”子貢聞之,不喻其意,還以告夫子。
夫子曰:“吾知其可與言,果然;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。”
子貢倦于學,告仲尼曰:“愿有所息。”
仲尼曰:“生無所息。”
子貢曰:“然則賜息無所乎?”仲尼曰:“有焉耳,望其壙,皋如也,宰如也,墳如也,鬲如也,則知所息矣。”
子貢曰:“大哉死乎!君子息焉,小人伏焉。
仲尼曰:“賜!汝知之矣。
人胥知生之樂,未知生之苦;知老之憊,未知老之佚;知死之惡,未知死之息也。
晏子曰:‘善哉,古之有死也!仁者息焉,不仁者伏焉。
死也者,德之徼也。
古者謂死人為歸人。
夫言死人為歸人,則生人為行人矣。
行而不知歸,失家者了。
一人失家,一世非之;天下失家,莫知非焉。
有人去鄉土、離六親、廢家業、游于四方而不歸者,何人哉?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。
又有人鐘賢世,矜巧能,修名譽,夸張于世而不知已者,亦何人哉?世必以為智謀之士。
此二者,胥失者也。
而世與一不與一,唯圣人知所與,知所去。”
或謂子列子曰:“子奚貴虛?”
列子曰:“虛者無貴也。”
子列子曰:“非其名也,莫如靜,莫如虛。
靜也虛也,得其居矣;取也與也,失其民矣。
事之破?為而后有舞仁義者,弗能復也。”
粥熊曰:“運轉亡已,天地密移,疇覺之哉?故物損于彼者盈于此,成于此者虧于彼。
損盈成虧,隨世隨死。
往來相接,間不可省,疇覺之哉?凡一氣不頓進,一形不頓虧;亦不覺其成,亦不覺其虧。
亦如人自世至老,貌色智態,亡日不異;皮膚爪發,隨世隨落,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。
間不可覺,俟至后知。”
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,身亡所寄,廢寢食者;又有憂彼之所憂者,因往曉之,曰:“天,積氣耳,亡處亡氣。
若屈伸呼吸,終日在天中行止,奈何憂崩墜乎?”其人曰:“天果積氣,日月星宿,不當墜耶?”曉之者曰:“日月星宿,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;只使墜,亦不能有氣中傷。”
其人曰:“奈地壞何?”曉者曰:“地積塊耳,充塞四虛,亡處亡塊。
若躇步跐蹈,終日在地上行止,奈何憂其壞?”其人舍然大喜,曉之者亦舍然大喜。
長廬子聞而笑曰:“虹蜺也,云霧也,風雨也,四時也,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。
山岳也,河海也,金石也,火木也,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。
知積氣也,知積塊也,奚謂不壞?夫天地,空中之一細物,有中之最巨者。
難終難窮,此固然矣;難測難識,此固然矣。
憂其壞者,誠為大遠;言其不壞者,亦為未是。
天地不得不壞,則會歸于壞。
遇其壞時,奚為不憂哉?”子列子聞而笑曰:“言天地壞者亦謬,言天地不壞者亦謬。
壞與不壞,吾所不能知也。
雖然,彼一也,此一也。
故生不知死,死不知生;來不知去,去不知來。
壞與不壞,吾何容心哉?”
舜問乎烝曰:“道可得而有乎?”
曰:“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?”
舜曰:“吾身非吾有,孰有之哉?”
曰:“是天地之委形也。
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。
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順也。
孫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蛻也。
故行不知所往,處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以。
天地強陽,氣也;又胡可得而有邪?” 齊之國氏大富,宋之向氏大貧;自宋之齊,請其術。
國氏告之曰:“吾善為盜。
始吾為盜也,一年而給,二年而足,三年大穰。
自此以往,施及州閭。”
向氏大喜,喻其為盜之言,而不喻其為盜之道,遂逾垣鑿室,手目所及,亡不探也。
未及時,以贓獲罪,沒其先居之財。
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,往而怨之。
國氏曰:“若為盜若何?”向氏言其狀。
國氏曰:“嘻!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?今將告若矣。
吾聞天有時,地有利。
吾盜天地之時利,云雨之滂潤,山澤之產育,以生吾禾,殖吾稼,筑吾垣,建吾舍,陸盜禽獸,水盜魚鱉,亡非盜也。
夫禾稼、土木、禽獸、魚鱉,皆天之所生,豈吾之所有?然吾盜天而亡殃。
夫金玉珍寶,谷帛財貨,人之所聚,豈天之所與?若盜之而獲罪,孰怨哉?”向氏大惑,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,過東郭先生問焉。
東郭先生曰:“若一身庸非盜乎?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,載若形;況外物而非盜哉?誠然,天地萬物不相離也;仞而有之,皆惑也。
國氏之盜,公道也,故亡殃;若之盜,私心也,故得罪。
有公私者,亦盜也;亡公私者,亦盜也。
公公私私,天地之德。
知天地之德者,孰為盜邪?孰為不盜邪?”
【沖虛真經 第二章 黃帝】
黃帝即位十有五年,喜天五戴己,養正命,娛耳目,供鼻口,焦然肌色<皮干>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
又十有五年,憂天下之不治,竭聰明,進智力,營百姓,焦然肌色皯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
黃帝乃喟然贊曰:“朕之過淫矣。
養一己其患如此,治萬物其患如此。”
于是放萬機,舍宮寢,去直待,徹鐘縣。
減廚膳,退而間居大庭之館,齋心服形,三月不親政事。
晝寢而夢,游于華胥氏之國。
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,臺州之北,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;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,神游而已。
其國無帥長,自然而已。
其民無嗜欲,自然而已。
不知樂生,不知惡死,故無夭殤;不知親己,不知疏物,故無愛憎;不知背逆,不知向順,故無利害:者無的愛惜,都無所畏忌。
入水不溺,入火不熱。
斫撻無傷痛,指擿無癢。
乘空如履實,寢虛若處床。
云霧不硋其視,雷霆不亂其聽,美惡不滑其心,山谷不躓其步,神行而已。
黃帝既寤,怡然自得,召天老、力牧、太山稽,告之,曰:“朕閑居三月,齋心服形,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,弗獲其術。
疲而睡,所夢若此。
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。
朕知之矣!朕得之矣!而不能以告若矣。”
又二十有八年,天下大治,幾若華胥氏之國,而帝登假,百姓號之,二百余年不輟。
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,山上有神人焉,吸風飲露,不食五谷;心如淵泉,形如處女;不偎不愛,仙圣為之臣;不畏不怒,愿愨為之使;不施不惠,而物自足;不聚不斂,而已無愆。
陰陽常調,日月常明,四時常若,風雨常均,字育常時,年谷常豐;而土無札傷,人無夭惡,物無疵厲,鬼無靈響焉。
列子師老商氏,友伯高子,進二子之道,乘風而歸。
尹生聞之,從列子居,數月不省舍。
因間請蘄其術者,十反而十不告。
尹生懟而請辭,列子又不命。
尹生退,數月,意不已,又往從之。
列子曰:“汝何去來之頻?”尹生曰:“曩章戴有請于子,子不我告,固有憾于子。
今復脫然,是以又來。”
列子曰:“嚷吾以汝為達,今汝之鄙至此乎。
姬!將告汝所學于夫子者矣。
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夫子一眄而已。
五年之后,心庚念是非,口庚言利害,夫子始一解顏而笑。
七年之后,從心之所念,念庚無是非;從口之所言,庚無利害,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。
九年之后,橫心之所念,橫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;
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,若人之為我友:內外進矣。
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無不同也。
心凝形釋骨肉都融;不覺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隨風東西,猶木葉干殼。
竟不知風乘我邪?我乘風乎?今女居先生之門,曾未浹時,而懟憾者再三。
女之片體將氣所不受,汝之一節將地所不載。
履虛乘風,其可幾乎?”尹生甚怍,屏息良久,不敢復言。
列子問關尹曰:“至人潛行不空,蹈火不熱,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。
請問何以至于此?”關尹曰:“是純氣之守也,非智巧果敢之列。
姬!魚語女。
凡有貌像聲色者,皆物也。
物與物何以相遠也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
則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無所化。
夫得是而窮之者,得而正焉?彼將處乎不深之度,而藏乎無端之紀,游乎萬物之所終始。
壹其性,養其氣,含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
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無郤,物奚自入焉?夫醉者之墜于車也,雖疾不死。
骨節與人同,而犯害與人異,其神全也。
乘亦弗知也,墜亦弗知也。
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,是故忤物而不懾。
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,而況得全于天乎?圣人藏于天,故物莫之能傷也。”
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,引之盈貫,措杯水其肘上,發之,鏑矢復沓,方矢復寓。
當是時也,猶象人也。
伯昏無人曰:“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
當與汝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。
揖御寇而進之。
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
伯昏無人曰:“夫至人者,上窺青天,下潛黃泉,揮斥八極。
神氣不變。
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爾于中也殆矣夫!” 范氏有子曰子華,善養私名,舉國服之;
有寵于晉君,不仕而居三卿之右。
目所偏視,晉國爵之;口所偏肥,晉國黜之。
游其庭者侔于朝。
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,疆弱相凌。
雖傷破于前,不用介意。
終日夜以此為戲樂,國殆成俗。
禾生、子伯、范氏之上客。
出行,經坰外,宿于田更商丘開之舍。
中夜,禾生、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貧,貧者富。
商丘開先窘于饑寒,潛于牖北聽之。
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。
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,縞衣乘軒,緩步闊視。
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,面目黎黑,衣冠不檢,莫不眲之。
既而狎侮欺詒,扌黨?挨扌冘,亡所不為。
商丘開常無慍容,而諸客之技單,憊于戲笑。
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,于眾中漫言曰:“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。”
眾皆競應。
商丘開以為信然,遂先投下,形若飛鳥,揚于地,<骨幾>骨于?為。
范氏之黨以為偶然,未詎怪也。
因復指河曲之淫隈曰:“彼中有寶珠,泳可得也。”
商丘開復從而泳之,既出,果得珠焉。
眾昉同疑。
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。
俄而范氏之藏大火。
子華曰:“若能入火取綿者,從所得多少賞若。”
商丘開往無難色,入火往還,埃不漫,身不焦。
范氏之黨以為有道,乃共謝之曰:“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,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。
子其愚我也,子其聾我也,子其盲我也,敢問其道。”
商丘開曰:‘吾亡道。
雖吾之心,亦不知所以。
雖然,有一于此,試與子言之。
嚷子二客之宿吾舍也,聞譽范氏之勢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貧,貧者富。
吾誠之無二心,故不遠而來。
及來,以子黨之言皆實也,唯恐誠之之不至,行之之不及,不知形體之所措,利害之所存也。
心一而已。
物亡迕者,如斯而已。
今昉知子黨之誕我,我內藏猜慮,外矜觀聽,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,怛然內熱。
惕然震悸矣。
水火豈復可近哉?”
自此之后,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,弗敢辱也,必下車而揖之,宰我聞之,以告仲尼。
仲尼曰:’汝弗知乎?夫至信之人,可以感物也。
動天地,感鬼神,橫六合,而無逆者,豈但履危險,入水火而已哉?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,況彼我皆誠哉?小子識之!” 周宣王文牧正有役人梁鴦者,能養野禽獸,委食于園庭之內,雖虎狼雕鶚之類,無不柔馴者。
雄雌在前,孳尾成群,異類雜居,不相搏噬也。
王慮其術終于其身,令毛丘園傳之。
梁鴦曰:“鴦,賤役也,何術以告爾?懼王之謂隱于爾也,且一言我養虎之法。
凡順之則喜,逆之則怒,此有血氣者之性也。
然喜怒豈妄發哉?皆逆之所犯也。
夫食虎者,不敢以生物與之,為其殺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與之,為其碎之之怒也。
時其饑飽,達其怒心。
虎之與人異類,而媚養己者,順也;故其殺之,逆也。
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?亦不順之使喜也。
夫喜之復也必怒,怒之復也常喜,皆不中也。
今吾心無逆順者也,則鳥獸之視吾,猶其儕也。
故游吾園者,不思高林曠澤;寢吾庭者,不愿深山幽谷,理使然也。”
顏回問乎仲尼曰:“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,津人操舟若神。
吾問焉,曰:‘操舟可學邪?’曰:‘可;能游者可教也,善游者數能。
乃若夫沒人,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。’吾問焉,而不告。
敢問何謂也?”仲尼曰:‘讠醫!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,而未達其實,而固且道與。
能游者可救也,輕水也;善游者文數能也,忘水也。
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,彼視淵若陵,視舟之覆猶其車郤也。
覆郤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。
惡往而不暇?以瓦摳者巧,以鉤摳者憚,以黃金鉤摳者憚。
巧一也,而有所矜,則重外也。
凡重外者拙內。”
孔子觀于呂梁,懸水三十仞,流沫三十里,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。
見一丈夫游之,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,使弟子并流而承之。
數百步而出,被發行歌,而游于棠行。
孔子從而問之,曰:“呂梁懸水三十仞,流沫三十里,黿鼉魚鱉所不能游,向吾見子道之,以為有苦而欲死者,使弟子并流將承子。
子出而被發行歌,吾以子為鬼也。
察子,則人也。
請問蹈水有道乎?”曰:“亡,吾無道。
吾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,與齊俱入,與汨偕出。
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,此吾所以道之也。”
孔子曰:“何謂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也?”
曰:“吾生于陵安于陵,故也;長于水而安于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”
仲尼適楚,出于林中,見佝僂者承蜩,猶掇之也。
仲尼曰:“子巧乎!有道邪?”曰:“我有道也。
五六月,累垸二而不墜,則失者錙銖;累三而不墜,則失者十一;累五而不墜,猶掇之也。
吾處也,若橛株駒,吾執臂若槁木之枝。
雖天地之大,萬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
吾不反不側,不以萬物易蜩之翼,何為而不得?”孔子顧謂弟子曰:“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。
其佝僂丈人之謂乎!”丈人曰:“汝逢衣徒也,亦何知問是乎?修汝所以,而后載言其上。”
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,每旦之海上,從漚鳥游,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。
其父曰:“吾聞漚鳥皆從汝游,汝取來,吾玩之。”
明日之海上,漚鳥舞而不下也。
故曰:至言去言,至為無為;齊智之所知,則淺矣。
趙襄子率徒十萬,狩于中山,藉仍燔林,扇赫百里,有一人從石壁中出,隨煙燼上下,眾謂鬼物。
火過,徐行而出,若無所經涉者,襄子怪而留之,徐而察之:形色七竅,人也;氣息音聲,人也。
問奚道而處石?奚道而入火?其人曰:“奚物而謂石?奚物而謂火?”襄子曰:“而向之所出者,石也;而向之所涉者,火也。”
其人曰:“不知也。”
魏文侯聞之,問子夏曰:“彼何人哉?” 子夏曰:“以商所聞夫子之言,和者大同于物,物無得傷閡者,游金石,蹈水火,皆可也。”
文侯曰:“吾子奚不為之?”子夏曰:“刳心去智,商未之能。
雖然,試語之有暇矣。”
文侯曰:“夫子奚不為之?”子夏曰:“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。”
文侯大說。
有神巫自齊來處于鄭,命曰季咸,知人死生、存亡、禍福、壽夭,期以歲、月、旬、日如神。
鄭人見之,皆避而走。
列子見之而心醉,而歸以告壺丘子,曰:“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,則又有至焉者矣。”
壺子曰:“吾與汝無其文,未既其實,而固得道與?眾雌而無雄,而又奚卵焉?而以道與世抗,必信矣,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
嘗試與來,以予示之。”
明日,列子與之見壺子。
出而謂列子曰:“嘻!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可以旬數矣。
吾見怪焉,見濕灰焉。”
列子入,涕泣沾襟,以告壺子。
壺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地文,罪乎不誫不止,是殆見吾杜德幾也。
嘗又與來!”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,出而謂列子曰:“幸矣,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。
灰然有生矣,吾見杜權矣。”
列子入告壺子。
壺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天壤,名實不入,而機發于踵,此為杜權。
是殆見吾善者幾也。
嘗又與來!”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,出而謂列子曰:“子之先生坐不齋,吾無得而相焉。
試齋,將且復相之。”
列子入告壺子。
壺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太沖莫朕,是殆見吾衡氣幾也。
鯢旋之潘為淵,止水之潘為淵,流水之潘為淵,濫水之潘為淵,沃水之潘為淵,氿水之潘為淵,雍水之潘為淵,汧水之潘為淵,肥水之潘為淵,是為九淵焉。
嘗又與來!”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
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
壺子曰:“追之!”列子追之而不及,反以報壺子,曰:“已滅矣,已失矣,吾不及也。”
壺子曰:”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
吾與之虛而猗移,不知其誰何,因以為茅靡,因以為波流,故逃也。”
然后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,三年不出,為其妻爨,食犭希如食人,于事無親,雕?彖復樸,塊然獨以其形立;忄分然而封戎,壹以是終。
子列子之齊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
伯昏瞀人曰:“奚方而反?”曰:“吾驚焉。”
“惡乎驚?”“吾食于十漿,而五漿先饋。”
伯昏瞀人曰:“右是,則汝何為驚已?”曰:“夫內誠不解,形諜成光,以外鎮人心,使人輕乎貴老,而敕其所患。
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,多余之贏;其為利也薄,其為權也輕,而猶若是。
而況萬乘之主,身勞于國,而智盡于事;彼將任我以事,而效我以功,吾是以驚。”
伯昏瞀人曰:“善哉觀乎!汝處己,人將保汝矣。”
無幾何而往,則戶外之屨滿矣。
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頤,立有間,不言而出。
賓者以告列子。
列子提履徒跣而走,暨乎門,問曰:“先生既來,曾不廢藥乎?”曰:“已矣。
吾固告汝曰:,人將保汝,果保汝矣。
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,而焉用之感也?感豫出異。
且必有感也,搖而本身,又無謂也。
與汝游者,莫汝告也。
彼所小言,盡人毒也。
莫覺莫悟,何相孰也。”
楊朱南之沛,老聃西游于秦。
邀于郊。
至梁而遇老子。
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:“始以汝為可教,今不可教也。”
楊朱不答。
至舍,進涫漱巾櫛,脫履戶外,膝行而前,曰:“向者夫子仰天而嘆曰:‘始以汝為可教,今不可教。
’弟子欲請夫子辭,行不閑,是以不敢。
今夫子閑矣,請問其過。”
老子曰:“而睢睢而盱盱,而誰與居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”
楊朱蹴然變容曰:“敬聞命矣!”其往也,舍迎將家,公執席,妻執巾櫛,舍者避席,煬者避灶。
其反也,舍者與之爭席矣。
楊朱過宋,東之于逆旅。
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惡;惡乾貴而美者賤。
楊子問其故。
逆旅小子對曰:“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惡者自惡,吾不知其惡也。”
楊子曰:“弟子記之!行賢而去自賢之行,安往而不愛哉!” 天下有常勝之道,有不常勝之道。
常勝之道曰柔,常不勝之道曰強。
二者亦知。
而人未之知。
故上古之言:強,先不己若者;柔,先出于己者。
先不己若者,至于若己,則殆矣。
先出于己者,亡所殆矣。
以此勝一身若徒,以此任天下若徒,謂不勝而自勝,不任而自任也。
粥子曰:“欲剛,必以柔守之;欲強,必以弱保之。
積于柔必剛,積于弱必強。
觀其所積,以知禍福之鄉。
強勝不若己,至于若己者剛;柔勝出于己者,其力不可量。”
老聃曰:“兵強則滅。
木強則折。
柔弱者生之徒,堅強者死之徒。”
狀不必童而智童;智不必童而狀童。
圣人取童智而遺童狀,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。
狀與我童者,近而愛之;狀與我異者,疏而畏之。
有七尺之骸,手足之異,戴發含齒,倚而趣者,謂之人;而人未必無獸心。
雖有獸心,以狀而見親矣。
傅翼翼戴角,分牙布爪,仰飛伏走,謂之禽獸;而禽獸未必無人心。
雖有人心,以狀而見疏矣。
庖犧氏、女媧氏、神農氏、夏后氏,蛇身人面,牛首虎鼻:此有非人之狀,而有大圣之德。
夏桀、殷紂、魯桓、楚穆,狀貌七竅,皆同于人,而有禽獸之心。
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,未可幾也。
??、虎為前驅,雕、鹖、鷹、鳶為旗幟,此以力使禽獸者也。
堯使夔典樂,擊石拊石,百獸率舞;簫韶九成,鳳皇來儀,此以聲致禽獸者也。
然則禽獸之心,奚為異人?形音與人異,而不知接之之道焉。
圣人無所不知,無所不通,故得引而使之焉。
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,其齊欲攝生,亦不假智于人也。
牝牡相偶,母子相親,避平依險,違寒就溫;居則有群,行則有列;小者居內,壯者居外;飲則相攜,食則鳴群。
太古之時,則與人同處,與人并行。
帝王之時,始驚駭散亂矣。
逮于末世,隱伏逃竄,以避患害。
今東方介氏之國,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,蓋偏知之所得,太古神圣之人,備知萬物情態,悉解異類音聲。
會而聚之,訓而受之,同于人民。
故先會鬼神魑魅,次達八方人民,末聚禽獸蟲蛾。
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。
神圣知其如此,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。
宋有狙公者,愛狙;養之成群,能解狙之意;狙亦得公之心。
損其家口,充狙之欲。
俄而匱焉,將限其食。
恐眾狙之不馴于己也,先誑之曰:“與若芧,朝三而暮四,足乎?”眾狙皆起而怒。
俄而曰:“與若芧,朝三而暮四,足乎?”眾狙皆伏而喜。
物之以能鄙相籠,皆猶此也。
圣人以智籠群愚,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。
名實不虧,使其喜怒哉。
紀渻子為周宣王養斗雞,十日而問:“雞可斗已乎?”
曰:“未也,方虛驕而恃氣。”
十日又問。
曰:“未也,猶應影響。”
十日又問。
曰:“未也,猶疾視而盛氣。
十日又問。
曰:“幾矣。
雞雖有鳴者,已無變矣。
望之似木雞矣,其德全矣。
異雞無敢應者,反走耳。”
惠盎見宋康王。
康王蹀足謦欬,疾言曰:“寡人之所說者,勇有力也,不說為仁義者也。
客將何以教寡人?”惠盎對曰:“臣有道于此,使人雖勇,刺之不入;雖有力,擊之弗中。
大王獨無意邪?”宋王曰:“善;此寡人之所欲聞也。”
惠盎曰:“夫刺之不入,擊之不中,此猶辱也。
臣有道于此,使人雖有勇,弗敢刺;雖有力,弗敢擊。
夫弗敢,非無其志也。
臣有道于此,使人本無其志也。
夫無其志也,未有愛利之心也。
臣有道于此,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。
此其賢于勇有力也,四累之上也。
大王獨無意邪?”宋王曰:“此寡人之所欲得也。”
惠盎對曰:“孔墨是已。
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,無官而為長;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愿安利之。
今大王,萬乘之主也;誠有其志,則四竟之內,皆得其利矣。
其賢于孔墨也遠矣。”
宋王無以應。
惠盎趨而出。
宋王謂左右曰:“辯矣,客之以說服寡人也!”
【沖虛真經 第三章 周穆王】
周穆王時,西極之國有化人來,入水火,貫金石;反山川,移城邑;乘虛不墜,觸實不硋。
千變萬化,不可窮極。
既已變物之形,又且易人之慮。
穆王敬之若神,事之若君。
推路寢以居之,引三牲以進之,選女樂以娛之。
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,王之廚饌腥螻而不可饗,王之嬪御膻惡而不可親。
穆王乃為之改筑。
土木之功。
赭堊之色,無遺巧焉。
五府為虛,而臺始成。
其高千仞,臨終南之上,號曰中天之臺。
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,施芳澤,正蛾眉,設笄珥,衣阿錫。
曳齊紈。
粉白黛黑,佩玉環。
雜芷若以滿之,奏《承云》、《六瑩》、《九韶》、《晨露》以樂之。
日月獻玉衣,旦旦薦玉食。
化人猶不舍然,不得已而臨之。
居亡幾何,謁王同游。
王執化人之祛,騰而上者,中天乃止。
暨及化人之宮。
化人之宮構以金銀,絡以珠玉;出云雨之上,而不知下之據,望之若屯云焉。
耳目所觀聽,鼻口所納嘗,皆非人間之有。
王實以為清都、紫微、鈞天、廣樂,帝之所居。
王俯而視之,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。
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。
化人復謁王同游,所及之處,仰不見日月,俯不見河海。
光影所照,王目眩不能得視;音響所來,王耳亂不能得聽。
百骸六藏,悸而不凝。
意迷精喪,請化人求還。
化人移之,王若殞虛焉。
既寤,所坐猶向者之處,侍御猶向者之人。
視其前,則酒未清,肴未昲。
王問所從來。
左右曰:“王默存耳。”
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。
更問化人。
化人曰:“吾與王神游也,形奚動哉?且曩之所居,奚異王之宮?曩之所游,奚異王之圃?王閑恒有,疑暫亡。
變化之極,徐疾之間,可盡模哉?”王大悅。
不恤國事,不樂臣妾,肆意遠游。
命駕八駿之乘,右服驊騮而左綠耳,右驂赤驥而左白{減木},主車則造父為御,離離右;
次車之乘,右服渠黃而左逾輪,左驂盜驪而右山子,柏夭主車,參百為御,奔戎為右。
馳驅千里,至于巨蒐氏之國。
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,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,及二乘之人。
已飲而行,遂宿于昆侖之阿,赤水之陽。
別日升昆侖之丘,以觀黃帝之呂,而封之以詒后世。
遂賓于西王母,觴于瑤池之上。
西王母為王謠,王和之,其辭哀焉。
乃觀日之所入。
一日行萬里。
王乃嘆曰:“於乎!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于樂,后世其追數吾過乎!”
穆王幾神人哉!能窮當身之樂,猶百年乃徂,世以為登假焉。
老成子學幻于尹文先生,三年不告。
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。
尹文先生揖而進之于室,屏左右而與之言曰:“昔老聃之徂西也,顧而告予曰:有生之氣,有形之狀,盡幻也。
造化之所始,陰陽之所變者,謂之生,謂之死。
窮數達變,因形移易者,謂之化,謂之幻。
造物者其巧妙,其功深,固難窮難終。
因形者其巧顯,其功淺,故隨起隨滅。
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,始可與學幻矣。
吾與汝亦幻也,奚須學哉?”老成了歸,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,遂能存亡自在,憣校四時;冬起雷,夏造冰。
飛者走,走者飛。
終身不箸其術,故世莫傳焉。
子列子曰:“善為化者,其道密庸,其功同人。
五帝之德,三王之功,未必盡智勇之力,或由化而成。
孰測之哉?” 覺有八徵,夢有六侯。
奚謂八徵?一曰故,二曰為,三曰得,四曰喪,五曰哀,六曰樂,七曰生,八曰死。
此者八徵,形所接也。
奚謂六侯?一曰正夢,二曰愕夢,三曰思夢,四曰寤夢,五曰喜夢,六曰懼夢。
此六者,神所交也。
不識感變之所起者,事至則惑其所由然,識感變之所起者,事至則知其所由然。
知其所由然,則無所怛。
一體之盈虛消息,皆通于天地,應于物類。
故陰氣壯,則夢涉大水而恐懼;陽氣壯,則夢涉大火而燔?內;陰陽俱壯,則夢生殺。
甚飽則夢與,甚饑則夢取。
是以以浮虛為疾者,則夢揚;以沈實為疾者,則夢溺。
藉帶而寢則夢蛇;飛鳥銜發則夢飛。
將陰夢火,將疾夢食。
飲酒者憂,歌舞者哭。
子列子曰:“神遇為夢,形接為事。
故晝想夜夢,神形所遇。
故神凝者想夢自消。
信覺不語,信夢不達,物化之往來者也。
古之真人,其覺自忘,其寢不夢,幾虛語哉?”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,不知境界之所接,名古莽之國。
陰陽之氣所不交,故寒暑亡辨;日月之光所不照,故晝夜亡辨。
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。
五旬一覺,以夢中所為者實,覺之所見者妄。
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,跨河南北,越岱東西,萬有余里。
其陰陽之審度,故一寒一暑;昏明之分察,故一晝一夜。
其民有智有愚。
萬物滋殖,才藝多方。
有君臣相臨,禮法相持。
其所云為,不可稱計。
一覺一寐,以為覺之所為者實,夢之所見者妄。
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。
其土氣常燠,日月余光之照。
其土不生嘉苗。
其民食草根木實,不知火食。
性剛悍,強弱相藉,貴勝而不尚義;多馳步,少休息,常覺而不眠。
周之尹氏大治產,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。
有老役夫筋力竭矣,而使之彌勤。
晝則呻呼而即事,夜則昏憊而熟寐。
精神荒散,昔昔夢為國君。
居人民之上,總一國之事。
游燕宮觀,恣意所欲,其樂無比。
覺則復役。
人有慰喻其勤者,役夫曰:“人生百年,晝夜各分。
吾晝為仆虜,苦則苦矣;夜為人君,其樂無比。
何所怨哉?”尹氏心營世事,慮鐘家業,心形俱疲,夜亦昏憊而寐。
昔昔夢為人仆,趨走作役,無不為也;數罵杖撻,無不至也。
眠中啽囈呻呼,徹旦息焉。
尹氏病之,以訪其友。
友曰:“若位足榮身,資財有余,勝人遠矣。
夜夢為仆,苦逸之復,數之常也。
若欲覺夢兼之,豈可得邪?”尹氏聞其友言,寬其役夫之程,減己思慮之事,疾并少間。
鄭人有薪于野者,遇駭鹿,御而擊之,斃之。
恐人見之也,遽而藏諸隍中,覆之以蕉,不勝其喜。
俄而遺其所藏之處,遂以為夢焉。
順途而詠其事。
傍人有聞者,用其言而取之。
既歸,告其室人曰:“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;吾今得之,彼直真夢者矣。”
室人曰:“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?詎有薪者邪?今真得鹿,是若之夢真邪?”夫曰:“吾據得鹿,何用知彼夢我夢邪?”薪者之歸,不厭失鹿,其夜真夢藏之之處,又夢得之之主。
爽旦,案所夢而尋得之。
遂訟而爭之,歸之士師。
士師曰:“若初真得鹿,妄謂之夢;真夢得鹿,妄謂之實。
彼真取若鹿,而與若爭鹿。
室人又謂夢仞人鹿,無人得鹿。
今據有此鹿,請二分之。”
以聞鄭君。
鄭君曰:“嘻!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?”訪之國相。
國相曰:“夢與不夢,臣所不能辨也。
欲辨覺夢,唯黃帝孔丘。
今亡黃帝孔丘,熟辨之哉?且恂士師之言可也。”
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,朝取而夕忘,夕與而朝忘;在途則忘行,在室而忘坐;今不識先,后不識今。
闔室毒之。
謁史而卜之,弗占;謁巫而禱之,弗禁;謁醫而攻之,弗已。
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,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。
儒生曰:“此固非封兆之所占,非祈請之所禱,非藥石之所攻。
吾試化其心,變其慮,庶幾其瘳乎!”于是試露之,而求衣;饑之,而求食;幽之,而求明。
儒生欣然告其子曰:“疾可已也。
然吾之方密,傳世不以告人。
試屏左右,獨與居室七曰。”
從之。
莫知其所施為也,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。
華子既悟,乃大怒,黜妻罰子,操戈逐儒生。
宋人執而問其以。
華子曰:“曩吾忘也,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。
今頓識既往,數十年來存亡、得失、哀樂、好惡,擾擾萬緒起矣。
吾恐將來之存亡、得失、哀樂、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,須臾之忘;可復得乎?”子貢聞而怪之,以告孔子。
孔子曰:“此非汝所及乎!”顧謂顏回紀之。
秦人逄氏有子,少而惠,及壯而有迷罔之疾。
聞歌以為哭,視白以為黑,饗香以為朽,嘗甘以為苦,行非以為是:意之所之,天地、四方,水火、寒暑,無不倒錯者焉。
楊氏告其父曰:“魯之君子多術藝,將能已乎?汝奚不訪焉?”其父之魯,過陳,遇老聃,因告其子之證。
老聃曰:“汝庸知汝子之迷乎?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,昏于利害。
同疾者多,固莫有覺者。
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,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,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,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。
天下盡迷,孰傾之哉?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,汝則反迷矣。
哀樂、聲色、臭味、是非,孰能正之?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,而況魯之君子,迷之郵者,焉能解人之迷哉?榮汝之糧,不若遄歸也。”
燕人生于燕,長于楚,及老而還本國。
過晉國,同行者誑之;指城曰:“此燕國之城。”
其人愀然變容。
指社曰:“此若里之社。”
乃謂然而嘆。
指舍曰:“此若先人之廬。”
乃涓然而泣。
指垅曰:“此若先人之冢。”
其人哭不自禁。
同行者啞然大笑,曰:“予昔給若,此晉國耳。”
其人大慚。
及至燕,真見燕國之城社,真見先人之廬冢,悲心更微。
【沖虛真經 第四章 仲尼】
仲尼閑居,子貢入待,而有憂色。
子貢不敢問,出告顏回。
顏回援琴而歌。
孔子聞之,果召回入,問曰:“若奚獨樂?”
回曰:“夫子奚獨憂?”
孔子曰:“先言爾志。”
曰:“吾昔聞之夫子曰:‘樂天知命故不憂’,回所以樂也。”
孔子愀然有間曰:“有是言哉?汝之意失矣。
此吾昔日之言爾,請以今言為正也。
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,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。
今告若其實。
修一身,任窮達,知去來之非我,亡變亂于心慮,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。
曩吾修《詩》《書》,正禮樂,將以治天下,遣來世;非但修一身,治魯國而已。
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,仁義益衰,情性益薄。
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,其如天下與來世矣?
吾始知《詩》《書》禮樂無救于治亂,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: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。
雖然,吾得之矣。
夫樂而知者,非古人之謂所樂知也。
無樂無知,是真樂真知;故無所不樂,無所不知,無所不憂,無所不為。
《詩》《書》禮樂,何棄之有?革之何為?”顏回北面拜手曰:“回亦得之矣。”
出告子貢。
子貢茫然自失,歸家淫思七日,不寢不食,以至骨立。
顏回重往喻之,乃反丘門,弦歌誦書,終身不輟。
陳大夫聘魯,私見叔孫氏。
叔孫氏曰:“吾國有圣人。”
曰:“非孔丘邪?”曰:“是也。”
“何以知其圣乎?”叔孫氏曰:“吾常聞之顏回,曰:‘孔丘能廢心而用形。’”
陳大夫曰:“吾國亦有圣人,子弗知乎?”
曰:“圣人孰謂?”
曰:“老聃之弟子有亢倉之者,得聃之道,能以耳視而目聽。”
魯侯聞之大驚,使上卿厚禮而致之。
亢倉子應聘而至。
魯侯卑辭請問之。
亢倉子曰:“傳之者妄。
我能視聽不用耳目,不能易耳目之用。”
魯侯曰:“此增異矣。
其道奈何?寡人終愿聞之。”
亢倉子曰:“我體合于心,心合于氣,氣合于神,神合于無。
其有介然之有,唯然之音,雖遠在八荒之外,近在眉睫之內,來干我者,我必知之。
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,心腹六臟之知,其自知而已矣。”
魯侯大悅。
他日以告仲尼,仲尼笑而不答。
商太宰見孔子曰:“丘圣者歟?”孔子曰:“圣則丘何敢,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。”
商太宰曰:“三王圣者歟?”孔子曰:“三王善任智勇者,圣則丘弗知。”
曰:“五帝圣者歟?”孔子曰:“五帝善任仁義者,圣則丘弗知。”
曰:“三皇圣者歟?”孔子曰:“三皇善任因時者,圣則丘弗知。”
商太宰大駭,曰:“然則孰者為圣?”
孔子動容有間,曰:“西方之人,有圣者焉,不治而不亂,不言而自信,不化而自行,蕩蕩乎民無能名焉。
丘疑其為圣。
弗知真為圣歟?真不圣歟?”
商太宰嘿然心計曰:“孔丘欺我哉!”
子夏問孔子曰:“顏回之為人奚若?”子曰:“回之仁賢于丘也。”
曰:“子貢之為人奚若?”子曰:“賜之辨賢于丘也。”
曰:“子路之為人奚若?”子曰:“由之勇賢于丘也。”
曰:“子張之為人奚若?”子曰:“師之莊賢于丘也。”
子夏避席而問曰:“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?”曰:“居!吾語汝。
夫回能仁而不能反,賜能辨而不能訥,由能勇而不能怯,師能莊而不能同。
兼四子之有以易吾,吾弗許也。
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。”
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,友伯昏瞀人,乃居南郭。
從之處者,日數而不及。
雖然,子列子亦微焉,朝朝相與辨,無不聞。
而與南郭子連墻二十年,不上謁請;相遇于道,目若不相見者。
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。
有自楚來者,問子列子曰:“先生與南郭子奚敵?”子列子曰:“南郭子貌充心虛,耳無聞,目無見,口無言,心無知,形無惕。
往將奚為?雖然,試與汝偕往。”
閱弟子四十人同行。
見南郭子,果若欺魄焉,而不可與接。
顧視子列子,形神不相偶,而不可與群。
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,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。
子列子之徒駭之。
反舍,咸有疑色。
子列子曰:“得意者無言,進知者亦無言。
用無言為言亦言,無知為知亦知。
無言與不言,無知與不知,亦言亦知。
亦無所不言,亦無所不知;亦無所言,亦無所知。
如斯而已。
汝奚妄駭哉?” 子列子學也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老商一眄而已。
五年之后,心更念是非,口更言利害,老商始一解顏而笑。
七年之后,從心之所念,更無是非;從口之所言,更無利害。
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。
九年之后,橫心之所念,橫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,外內進矣。
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口無不同。
心凝形釋,骨肉者融;不覺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心之所念,言之所藏。
如斯而已。
則理無所隱矣。
初,子列子好游。
壺丘子曰:“御寇好游,游何所好?”列子曰:“游之樂所玩無故。
人之游也,觀其所見;我之游也,觀之所變。
游乎游乎!未有能辨其游者。”
壺丘子曰:“御寇之游固與人同歟,而曰固與人異歟?凡所見,亦恒見其變。
玩彼物之無故,不知我亦無故。
務外游,不知務內觀。
外游者,求備于物;內觀者,取足于身。
取足于身,游之至也;求備于物,游之不至也。”
于是列子終身不出,自以為不知游。
壺丘子曰:“游其至乎!至游者,不知所適;至觀者,不知所眂,物物皆游矣,物物皆觀矣,是我之所謂游,是我之所謂觀也。
故曰:游其至矣乎!游其至矣乎!” 龍叔謂文摯曰:“子之術微矣。
吾有疾,子能已乎?”文摯曰:“唯命所聽。
然先言子所病之正。”
龍叔曰:“吾鄉譽不以為榮,國毀不以為辱;得而不喜,失而弗憂;視生如死;視富如貧;視人如豕;視吾如人。
處吾之家,如逆旅之舍;觀吾之鄉,如戎蠻之國。
凡此眾疾,爵賞不能勸,刑罰不能威,盛衰、利害不能易,哀樂不能移。
固不可事國君,交親友,御妻子,制仆隸。
此奚疾哉?奚方能已之乎?”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,文摯自后向明而望之。
既而曰:“嘻!吾見子之心矣,方寸之地虛矣。
幾圣人也!子心六孔流通,一孔不達。
今以圣智為疾者,或由此乎!非吾淺術所能已也。”
無所由而常生者,道也。
由生而生,故雖終而不亡,常也。
由生而亡,不幸也。
有所由而常死者,亦道也。
由死而死,故雖未終而自亡者,亦常也。
由死而生,幸也。
故無用而生謂之道,用道得終謂之常;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,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。
季梁之死,楊朱望其門而歌。
隨梧之死,楊朱撫其尸而哭。
隸人之生,隸人之死,眾人且歌,眾人且哭。
目將眇者,先睹秋毫;耳將聾者,先聞蚋飛;
口將爽者,先辨淄澠;
鼻將窒者,先覺焦朽;體將僵者,先亟奔佚;
心將迷者,先識是非:故物不至者則不反。
鄭之圃澤多賢,東里多才。
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,行過東里,遇鄧析。
觀析顧其徒而笑曰:“為若舞,彼來者奚若?”其徒曰:“所愿知也。”
鄧析謂伯豐子曰:“汝知養養之義乎?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,犬豕之類也;養物而物為我用者,人之力也。
使汝之徒食而飽,衣而息,執政之功也。
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,奚異犬豕之類乎?”伯豐子不應。
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:“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?有善治土木者,有善治金革者,有善治聲樂者,有善治書數者,有善治軍旅者,有善治宗廟者,群才備也。
而無相位者,無能相使者。
而位之者無知,使之者無能,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。
執政者,乃吾之所使;子奚矜焉?”鄧析無以應,目其徒而退。
公儀伯以力聞諸侯,堂谿公言之于周宣王,王備禮以聘之。
公儀伯至;觀形,懦夫也。
宣王心惑而疑曰:“女之力何如?”公儀伯曰:“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,堪秋蟬之翼。”
王作色曰:“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,曳九牛之尾,猶憾其弱。
女折春螽之股,堪秋蟬之翼,而力聞天下,何也?”公儀伯長息退席,曰:“善哉王之問也!臣敢以實對。
臣之師有商丘子者,力無敵于天下,而六親不知,以未嘗用其力故也。
臣以死事之。
乃告臣曰:‘人欲見其所不見,視人所不窺;欲得其所不得,修人所不為。
故學眎者先見輿薪,學聽者先聞撣鐘。
夫有易于內者無難于外。
于外無難,故名不出其一家。’
今臣之名聞于諸侯,是臣違師之教,顯臣之能者也。
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,以能用其力者也;不猶愈于負其力者乎?”
中山公子牟者,魏國之賢公子也。
好與賢人游,不恤國事;而悅趙人公孫龍。
樂正子輿之徒笑之。
公子牟曰:“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?”
子輿曰:“公孫龍之為人也,行無師,學無友,佞給而不中,漫衍而無家,好怪而妄言。
欲惑人之心,屈人之口,與韓檀等肄之。”
公子牟變容曰:“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?請聞其實。”
子輿曰:“吾笑龍之詒孔穿,言‘善射者,能令后鏃中前括,發發相及,矢矢相屬;前矢造準而無絕落,后矢之括猶銜弦,視之若一焉。’孔穿駭之。
龍曰:‘此未其妙者。
逢蒙之弟子曰鴻超,怒其妻而怖之。
引烏號之弓,綦衛之箭,射其目。
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,矢隧地而塵不揚。’是豈智者之言與?
“公子牟曰:”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。
後鏃中前括,鈞後于前。
矢注眸子而眶不睫,盡矢之勢也。
子何疑焉?“樂正子輿曰:‘子,龍之徒,焉得不飾其闕?吾又言其尤者。’
龍誑魏王曰:‘有意不心。
有指不至。
有物不盡。
有影不移。
發引千鈞。
白馬非馬。
孤犢未嘗有母。’‘其負類反倫,不可勝言也。”
公子牟曰:’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,尤其在子矣。
夫無意則心同。
無指則皆至。
盡物者常有。
影不移者,說在改也。
發引千鈞,勢至等也。
白馬非馬,形名離也。
孤犢未嘗有母,非孤犢也。”
樂正子輿曰:“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。
設令發于余竅,子亦將承之。”
公子牟默然良久,告退,曰:“請待余曰,更謁子論。”
堯治天下五十年,不知天下治歟,不治歟?不知億兆之愿戴己歟?不愿戴己歟?顧問左右,左右不知。
問外朝,外朝不知。
問在野,在野不知。
堯乃微服游于康衢,聞兒童謠曰:“立我蒸民,莫匪爾極。
不識不知,順帝不則。”
堯喜問曰:“誰教爾為此言?”童兒曰:“我聞之大夫。”
問大夫,大夫曰:“古詩也。”
堯還宮,召舜,因禪以天下。
舜不辭而受之。
關尹喜曰:“在己無居,形物其著,其動若水,其靜若鏡,其應若響。
故其道若物者也。
物自違道,道不違物。
善若道者,亦不用耳,亦不用目,亦不用力,亦不用心。
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,弗當矣。
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;用之彌滿,六虛廢之莫知其所。
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,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。
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。
知而忘情,能而不為,真知真能也。
發無知,何能情?發不能,何能為?聚塊也,積塵也,雖無為而非理也。”
【沖虛真經 第五章 湯問】
殷湯問于夏革曰:“古初有物乎?”
夏革曰:“古初無物,今惡得物?后之人將謂今之無物,可乎?”
殷湯曰:“然則物無先后乎?”
夏革曰:“物之終始,初無極已。
始或為終,終或為始,惡知其紀?然自物之外,自事之先,朕所不知也。”
殷湯曰:“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?”革曰:“不知也。”
湯固問。
革曰:“無則無極,有則有盡;朕何以知之?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,無盡之中復無無盡。
無極復無無極,無盡復無無盡。
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,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。”
湯又問曰:“四海之外奚有?”
革曰:“猶齊州也。”
湯曰:“汝奚以實之?”
革曰:“朕東行至營,人民猶是也。
問營之東,復猶營也。
西行至豳,人民猶是也。
問豳之西,復猶豳也。
朕以是知四海、四荒、四極之不異是也。
故大小相含,無窮極也。
含萬物者,亦如含天地。
含萬物也故不窮,含天地也故無極。
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?亦吾所不知也。
然則天地亦物也。
物有不足,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;斷鰲之足以立四極。
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,怒而觸不周之山,折天柱,絕地維;故天傾西北,日月星辰就焉;地不滿東南,故百川水潦歸焉。”
湯又問:“物有巨細乎?有修短乎?有同異乎?”
革曰:“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,有大壑焉,實惟無底之谷,其下無底,名曰歸墟。
八纮九野之水,天漢之流,莫不注之,而無增無減焉。
其中有五山焉:一曰岱輿,二曰員嶠,三曰方壺,四曰瀛洲,五曰蓬萊。
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,其頂平處九千里。
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,以為鄰居焉。
其上臺觀皆金玉,其上禽獸皆純縞。
珠玕之樹皆叢生,華實皆有滋味,食之皆不老不死。
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;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,不可數焉。
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,常隨潮波上下往還,不得暫峙焉。
仙圣毒之,訴之于帝。
帝恐流于西極,失群仙圣之居,乃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。
迭為三番,六萬歲一交焉。
五山始峙而不動。
而龍伯之國有大人,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,一釣而連六鰲,合負而趣,歸其國,灼其骨以數焉。
員嶠二山流于北極,沈于大海,仙圣之播遷者巨億計。
帝憑怒,侵減龍伯之國使?厄。
侵小龍伯之民使短。
至伏羲神農時,其國人猶數十丈。
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憔僥國。
人長一尺五寸。
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,長九寸。
荊之南有冥靈者,以五百歲為春,五百歲為秋。
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為秋。
朽壤之上有菌芝者,生于朝,死于晦。
春夏之月有蠓蚋者,因雨而生,見陽而死。
終北之北有溟海者,天池也,有魚焉。
其廣數千里,其長稱焉,其名為鯤。
有鳥焉,其名為鵬,翼若垂天之云,其體稱焉。
世豈知有此物哉?大禹行而見之,伯益知而名之,夷堅聞而志之。
江浦之間生麼蟲,其名曰焦螟,群飛而集于蚊睫,弗相觸也。
棲宿去來,蚊弗覺也。
離朱子羽方晝拭眥揚眉而望之,弗見其形;
虒俞師曠方夜擿耳俯首而聽之,弗聞其聲。
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峒之上,同齋三月,心死形廢;
徐以神視,塊然見之,若嵩山之阿;
徐以氣聽,砰然聞之,若雷霆之聲。
吳楚之國有大木焉,其名為櫾,碧樹而冬生,實丹而味酸。
食其皮汁,已憤厥之疾。
齊州珍之,渡淮而北而化為枳焉。
鴝鵒不逾濟,貉逾汶則死矣。
地氣然也。
雖然,形氣異也,性鈞已,無相易已。
生皆全已,分皆足已。
吾何以識其巨細?何以識其修短?何以識其同異哉?” 太形王屋二山,方七百里,同萬仞。
本在冀州之南,河陽之北。
北山愚公者,年且九十,面山而居。
懲山北之塞,出入之迂也,聚室而謀,曰:“吾與汝畢力平險,指通豫南,達于漢陰,可乎?”雜然相許。
其妻獻疑曰:“以君之力,曾不能損魁父之丘,如太形王屋何?且焉置土石?”
雜曰:“投諸渤海之尾,隱土之北。”
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,叩石墾壤,箕畚運于渤海之尾。
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遣男,始齔,跳往助之。
寒暑易節,始一反焉。
河曲智叟笑山之,曰:“甚矣汝之不惠!以殘年馀力,曾不能悔山之一毛,其如土石何?”
北山愚公長息曰:“汝心不固,固不可徹,曾不若孀妻弱子。
雖我之死,有子存焉。
子又生孫,孫又生子;子又有子,子又有孫:子子孫孫,無窮匱也,而山不加增,何苦而不平?”河曲智叟亡以應。
操蛇之神聞之,懼其不已也,告之于帝。
帝感其誠,命夸蛾氏二子負二山,一厝朔東,一厝雍南。
自此冀之南、漢之陰,無隴斷焉。
夸父不量力,欲追日影,逐之于隅谷之際。
渴欲得飲,赴飲河渭。
河謂不足,將走北飲大澤。
未至,道渴而死。
棄其杖,尸膏肉所浸,生鄧林。
鄧林彌廣數千里焉。
大禹曰:“六合之間,四海之內,照之以日月,經之以星辰,紀之以四時,要之以太歲。
神靈所生,其物異形;或夭或壽,唯圣人能通其道。”
夏革曰:“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,不待陰陽而形,不待日月而明,不待殺戮而夭,不待將迎而壽,不待五谷而食,不待繒纊而衣,不待舟車而行。
其道自然,非圣人之所通也。”
禹之治水土也,迷而失途,謬之一國。
濱北海之北,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,其國名曰終北,不知際畔之所齊限。
無風雨霜露,不生鳥獸、蟲魚、草木之類。
四方悉平,周以喬陟。
當國之中有山,山名壺領,狀若<詹瓦>甀。
頂有口,狀若員環,名曰滋穴。
有水涌出,名曰神氵糞,臭過蘭椒,味過醪醴。
一源分為四埒,注于山下。
經營一國,亡不悉遍。
土氣和,亡札厲。
人性婉而從物,不競不爭。
柔心而弱骨,不驕不忌;長幼儕居,不君不臣;男女雜游,不媒不聘;緣水而居,不耕不稼。
土氣溫適,不織不衣;百年而死,不夭不病。
其民孳阜亡數,有喜樂,亡衰老哀苦。
其俗好聲,相攜而迭謠,終日不輟者。
饑惓則飲神氵糞,力志和平。
過則醉,經旬乃醒。
沐浴神氵糞,膚色脂澤,香氣經旬乃歇。
周穆王北游過其國,三年忘歸。
既反周室,慕其國,忄敞然自失。
不進酒肉,不召嬪御者,數月乃復。
管仲勉齊桓公因游遼口,俱之其國。
幾克舉,隰朋諫曰:“君舍齊國之廣,人民之眾,山川之觀,殖物之阜,禮義之盛,章服之美;妖靡盈庭,忠良滿朝。
肆咤則徒卒百萬,視捴則諸侯從命,亦奚羨于彼而棄齊國之社稷,從戎夷之國乎?此仲父之耄,奈何從之?”桓公乃止,以隰朋之言告管仲。
仲曰:“此固非朋之所及也。
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。
齊國之富奚戀?隰朋之言奚顧?” 南國之人祝發而裸;北國之人?曷巾而裘;中國之人冠冕而裳。
九土所資,或農或商,或田或漁,如冬裘夏葛,水舟陸車,默而得之,性而成之。
越之東有輒沐之國,其長子生,則鮮而食之,謂之宜弟。
其大父死,負其大母而棄之,曰:“鬼妻不可以同居處。”
楚之南有炎人之國,其親戚死,剔其肉而棄之,然后埋其骨,乃成為孝子。
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,其親戚死。
聚柴積而焚之。
燻則煙上,謂之登遐,然后成為孝子。
此上以為政,下以為俗。
而未足為異也。
孔子東游,見兩小兒辯斗。
問其故,一兒曰:“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,而日中時遠也。”
一兒以日初出遠,而日中時近也。
一兒曰:“日初出大如車蓋,及日中則如盤盂,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?”
一兒曰:“日初出滄滄涼涼,及其日中如探湯,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?”孔子不能決也。
兩小兒笑曰:“孰為汝多知乎?” 均,天下之至理也,連于形物亦然。
均發均縣輕重而發絕,發不均也。
均也,其絕也,莫絕。
人以為不然,自有知其然者也。
詹何以獨繭絲為綸,芒針為鉤,荊筱為竿,剖粒為餌,引盈車之魚于百仞之淵、汨流之中,綸不絕,鉤不伸,竿不撓。
楚王聞而異之,召問其故。
詹何曰:“臣聞先大夫之言。
蒲且子之弋也,弱弓纖繳,乘風振之,連雙倉?于青云之際。
用心專,動手均也。
臣因其事,放而學釣,五年始盡其道。
當臣之臨河持竿,心無雜慮,唯魚之念;投綸沉鉤,手無輕重,物莫能亂。
魚見臣之鉤餌,猶沉埃聚沫,吞之不疑。
所以能以弱制強,以輕致重也。
大王治國誠能若此,則天下可運于一握,將亦奚事哉?”楚王曰:“善。”
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,同請扁鵲求治。
扁鵲治之。
既同愈。
謂公扈齊嬰曰:“汝曩之所疾,自外而干府藏者,固藥石之所已。
今有偕生之疾,與體偕長,今為汝攻之,何如?”二人曰:“愿先聞其驗。”
扁鵲謂公扈曰:“汝志強而氣弱,故足于謀而寡于斷。
齊嬰志弱而氣強,故少于慮而傷于專。
若換汝之心,則均于善矣。”
扁鵲遂飲二人毒酒,迷死三日,剖胸探心,易而置之;投以神藥,既悟如初。
二人辭歸。
于是公扈反齊嬰之室,而有其妻子,妻子弗識。
齊嬰亦反公扈之室室,有其妻子,妻子亦弗識。
二室因相與訟,求辨于扁鵲。
扁鵲辨其所由,訟乃已。
匏巴鼓琴而鳥舞魚躍,鄭師文聞之,棄家從師襄游。
柱指鈞弦,三年不成章。
師襄曰:“子可以歸矣。”
師文舍其琴,嘆曰:“文非弦之不能鉤,非章之不能成。
文所存者不在弦,所志者不在聲。
內不得于心,外不應于器,故不敢發手而動弦。
且小假之,以觀其所。”
無幾何,復見師襄。
師襄曰:“子之琴何如?”師文曰:“得之矣。
請嘗試之。”
于是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,涼風忽至,草木成實。
及秋而叩角弦,以激夾鐘,溫風徐回,草木發榮。
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鐘,霜雪交下,川池暴沍。
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,陽光熾烈,堅冰立散。
將終,命宮而總四弦,則景風翔,慶云浮,甘露降,澧泉涌。
師襄乃撫心高蹈曰:“微矣,子之彈也!雖師曠之清角,鄒衍之吹律,亡以加之。
被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后耳。”
薛譚學謳于秦青,未窮青之技,自謂盡之;遂辭歸。
秦青弗止。
餞于郊衢,撫節悲歌,聲振林木,響遏行云。
薛譚乃謝求反,終身不敢言歸。
秦青顧謂其友曰:“昔韓娥東之齊,匱糧,過雍門,鬻歌假食。
既去而余音繞梁欐,三日不絕,左右以其人弗去。
過逆旅,逆旅人辱之。
韓娥因曼聲哀哭,一里老幼悲悉,垂涕相對,三日不食。
遽百追之。
娥還,復為曼聲長歌,一里老幼善躍抃舞,弗能自禁,忘向之悲也。
乃厚賂發之。
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,放娥之遺聲。”
伯牙善鼓琴,鐘子期善聽。
伯牙鼓琴,志在登高山。
鐘子期曰:“善哉!峨峨兮若泰山!”志在流水,鐘子期曰:“善哉洋洋兮若江河!”伯牙所念,鐘子期必得之。
伯牙游于泰山之陰,卒逢暴雨,止于巖下;心悲,用援琴而鼓之。
初為霖雨之操,更造崩山之音。
曲每奏,鐘子期輒窮其趣。
伯牙乃舍琴而嘆曰:“善哉,善哉!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。
吾于何逃聲哉?” 周穆王西巡狩,越昆侖,不至弇山。
反還,未及中國,道有獻工人名偃師,穆王薦之,問曰:“若有何能?”
偃師曰:“臣唯命所試。
然臣已有所造,愿王先觀之。”
穆王曰:“日以俱來,吾與若俱觀之。”
翌日,偃師謁見王。
王薦之曰:“若與偕來者何人邪?”對曰:“臣之所造能倡者。”
穆王驚視之,趨步俯仰,信人也。
巧夫顉其頤,則歌合律;捧其手,則舞應節。
千變萬化,惟意所適。
王以為實人也,與盛姬內御并觀之。
技將終,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待妾。
王大怒,立欲誅偃師。
偃師大懾,立剖散倡者以示王,皆傅會革、木、膠、漆、白、黑、丹、青之所為。
王諦料之,內則肝、膽、心、肺、脾、腎、腸、胃,外則筋骨、支節、皮毛、齒發,皆假物也,而無不畢具者。
合會復如初見。
王試廢其心,則口不能言;廢其肝,則目不能視;廢其腎,則足不能步。
穆王始悅而嘆曰:“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?”詔貳車載之以歸。
夫班輸之云梯,墨翟之飛鳶,自謂能之極也。
弟子東門賈禽滑厘聞偃師之巧,以告二子,二子終身不敢語藝,而時執規矩。
甘蠅,古之善射者,彀弓而獸伏鳥下。
弟子名飛衛,學射于甘蠅,而巧過其師。
紀昌者,又學射于飛衛。
飛衛曰:“爾先學不瞬,而后可言射矣。”
紀昌歸,偃臥其妻之機下,以目承牽挺。
二年之后,雖錐末倒眥,而不瞬也。
以告飛衛。
飛衛曰:“未也,必學視而后可。
視小如大,視微如著,而后告我。”
昌以牦懸虱于牖。
南面而望之。
旬日之間,浸大也;三年之后,如車輪焉。
以睹余物,皆丘山也。
乃以燕角之弧、朔蓬之簳射之,貫虱之心,而懸不絕。
以告飛衛。
飛衛高蹈拊膺曰:“汝得之矣!”紀昌既盡衛之術,計天下之敵己者,一人而已;乃謀殺飛衛。
相遇于野,二人交射;中路端鋒相觸,而墜于地,而塵不揚。
飛衛之矢先窮。
紀昌遺一矢;既發,飛衛以棘刺之端扌干之,而無差焉。
于是二子泣而投弓,相拜于途,請為父子。
克臂以誓,不得告術于人。
造父之師曰泰豆氏。
造父之始從習御也,執禮甚稗,泰豆三年不告。
造父執禮愈謹,乃告之曰:“古詩言:‘良弓之子,必先為箕,良冶之子,必先為裘。 ’汝先觀吾趣。
趣如事,然后六轡可持,六馬可御。”
造父曰:“唯命所從。”
泰豆乃立木為途,僅可容足;計步而置。
履之而行。
趣走往還,無跌失也。
造父學子,三日盡其巧。
泰豆嘆曰:“子何其敏也?得之捷乎!凡所御者,亦如此也。
嚷汝之行,得之于足,應之于心。
推于御也,齊輯乎轡銜之際,而急緩乎唇吻之和,正度乎胸臆之中,而執節乎掌握之間。
內得于中心,而外合于馬志,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,取道致遠而氣力有余,誠得其術也。
得之于銜,應之于轡;得之于轡,應之于手;得之于手,應之于心。
則不以目視,不以策驅;心閑體正,六轡不亂,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;回旋進退,莫不中節。
然后輿輪之外可使無余轍,馬蹄之外可使無余地;未嘗覺山谷之險,原隰之夷,視之一也。
吾術窮矣。
汝其識之!” 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。
丘邴章之子來丹謀報父之仇。
丹氣甚猛,形甚露,計粒而食,順風而趨。
雖怒,不能稱兵以報之。
恥假力于人,誓手劍以屠黑卵。
黑卵悍志絕眾,九抗百夫,節骨皮肉,非人類也。
延頸承刀,披胸受矢,铓鍔摧屈,而體無痕撻。
負其材力,視來丹猶雛鷇也。
來丹之友申他曰:“子怨黑卵至矣,黑卵之易子過矣,將奚謀焉?”來丹垂涕曰:“愿子為我謀。”
申他曰:‘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,一童子服之,卻三軍之眾,奚不請焉?”
來丹遂適衛,見孔周,執仆御之禮,請先納妻子,后言所欲。
孔周曰:“吾有三劍,唯子所譯;皆不能殺人,且先言其狀。
一曰含光,視之不可見,運之不知有。
其所觸也,泯然無際,經物而物不覺。
二曰承影,將旦昧爽之交,日夕昏明之際,北面而察之,淡淡焉若有物存,莫識其狀。
其所觸也,竊竊然有聲,經物而物不疾也。
三曰宵練,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,方夜見光而不見形。
其觸物也,騞然而過,隨過隨合,覺疾而不血刃焉。
此三寶者,傳之十三世矣,而無施于事。
匣而藏之,未嘗啟封,”來丹曰:“雖然,吾必請其下者。”
孔周乃歸其妻子,與齋七日。
晏陰之間,跪而授其下劍,來丹再拜受之以歸。
來丹遂執劍從黑卵。
時黑卵之醉偃于牖下,自頸至腰三斬之。
黑卵不覺。
來丹以黑卵之死,趣而退。
遇黑卵之子于門,擊之三下,如投虛。
黑卵之子方笑曰:“汝何蚩而三招予?”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,嘆而歸。
黑卵既醒,怒其妻曰:“醉而露我,使人嗌疾而腰急。”
其子曰:“疇昔來丹之來。
遇我于門,三招我,亦使我體疾而支強,彼其厭我哉!” 周穆王大征西戎,西戎獻錕铻之劍,火浣之布。
其劍長尺有咫,練鋼赤刃,用之切玉如切泥焉。
火浣之布,浣之必投于火;布則火色,垢則布色;出火而振之,皓然疑乎雪。
皇子以為無此物,傳之者妄。
蕭叔曰:“皇子果于自信,果于誣理哉!”
【沖虛真經 第六章 力命】
力謂命曰:“若之功奚若我哉?”
命曰:“汝奚功于物,而物欲比朕?”
力曰:“壽夭、窮達、貴賤、貧富,我力之所能也。”
命曰:“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,而壽八百;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,而壽四八。
仲尼之德。
不出諸侯之下,而困于陳,蔡;殷紂之行,不出三仁之上,而居君位。
季札無爵于吳,田恒專有齊國。
夷齊餓于首陽,季氏富于展禽。
若是汝力之所能,柰何壽彼而夭此,窮圣而達逆,賤賢而貴愚,貧善而富惡邪?”
力曰:“若如若言,我固無功于物,而物若此邪,此則若之所制邪?”
命曰:“既謂之命,柰何有制之者邪?朕直而推之,曲而任之。
自壽自夭,自窮自達,自貴自賤,自富自貧,朕豈能識之哉?朕豈能識之哉?”
北宮子謂西門子曰:“朕與子并世也,而人子達;并族也,而人子敬;并貌也,而人子愛;并言也,而人子庸;并行也,而人子誠;并仕也,而人子貴;并農也,而人子富;并商也,而人子利。
朕衣則裋褐,食則粢糲,居則蓬室,出則徒行。
子衣則文錦,食則粱肉,居則連欐,出則結駟。
在家熙然有棄朕之心,在朝諤然有敖朕之色。
請謁不相及,遨游不同行,固有年矣。
子自以德過朕邪?”西門了曰:“予無以知其實。
汝造事而窮,予造事而達,此厚薄之驗歟?而皆謂與予并,汝之顏厚矣。”
北宮子無以應,自失而歸。
中途遇東郭先生。
先生曰:“汝奚往而反,偊々而步,有深愧之色邪?”北宮子言其狀。
東郭先生曰:“吾將舍汝之愧,與汝更之西門氏而問之。”
曰:“汝奚辱北宮子之深乎?固且言之。”
西門子曰:“北宮子言世族、年貌、言行與予并,而賤貴、貧富與予異。
予語之曰:‘予無以知其實。
汝造事而窮,予造事而達,此將厚薄之驗歟?而皆謂與予并,汝之顏厚矣。’”
東郭先生曰:“汝之言厚薄不過言才德之差,吾之言厚薄異于是矣。
夫北宮子厚于德,薄于命;汝厚于命,薄于德。
汝之達,非智得也;北宮子之窮,非愚失也。
皆天也,非人也。
而汝以命厚自矜,北公子以德厚自愧,皆不識夫固然之理矣。”
西門子曰:“先生止矣!予不敢復言。”
北宮子既歸,衣其裋褐,有狐貉之溫;
進其茙菽,有稻粱之味;
庇其蓬室,若廣廈之蔭;乘其篳輅,若文軒之飾。
終身<辶卣>然,不知榮辱之在彼也,在我也。
東郭先生聞之曰:“北宮子之寐久矣,一言而能寤,易悟也哉!” 管夷吾、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,同處于齊。
管夷吾事公子糾,鮑叔牙事公子小白。
齊公族多寵,嫡庶并行。
國人懼亂。
管仲與召忽奉公子糾奔魯,鮑叔奉公子小白奔莒。
既而公孫無知作亂,齊無君,二公子爭入。
管夷君與小白戰于莒道,射中小白帶鉤。
小白既立,脅魯殺子糾,召忽死之,管夷吾被囚。
鮑叔牙謂桓公曰:“管夷吾能,可以治國。”
桓公曰:‘我仇也,愿殺之。
“鮑叔牙曰:”吾聞賢君無私怨,且人能為其主,亦必能為人君。
如欲霸王,非夷吾其弗可。
君必舍之!”遂召管仲。
魯歸之,齊鮑叔牙郊迎,釋其囚。
桓公禮之,而位于高國之上,鮑叔牙以身下之,任以國政。
號曰仲父。
桓公遂霸。
管仲嘗嘆曰:“吾少窮困時,嘗與鮑叔賈,分財多自與;鮑叔不以我為貪,知我貧也。
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,鮑叔不以我為愚,知時有利不利也。
吾嘗三仕,三見逐于君,鮑叔不以我為肖,知我不遭時也。
吾嘗三戰三北,鮑叔不以我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
公子糾敗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;鮑叔不以我為無恥,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名不顯于天下也。
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叔也!”此世稱管鮑善交者,小白善用能者。
然實無善交,實無用能也。
實無善交實無用能者,非更有善交、更有善用能也。
召忽非能死,不得不死;鮑叔非能舉賢,不是不舉;小白非能用仇,不得不用。
及管夷吾有病,小白問之,曰:“仲父之病疾矣,可不諱。
云,至于大病,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?”夷吾曰:“公誰欲歟?”小白曰:“鮑叔牙可。”
曰:“不可。
其為人也,潔廉善土也,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,一聞人之過,終身不忘。
使之理國,上且鉤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
其得罪于君也,將弗久矣。”
小白曰:“然則孰可?”對曰:“勿已,則隰朋可。
其為人也,上忘而下不叛,愧其不若黃帝,而哀不己若者。
以德分人,謂之圣人;以財分人,謂之賢人。
以賢臨人,未有得人者了;以賢下人者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
其于國有不聞也,其于家有不見也。
勿已,則隰朋可。”
然則管夷吾非薄鮑叔也,不得不薄;非厚隰朋也,不得不厚。
厚之于始,或薄之于終;薄之于終,或厚之于始。
厚薄之去來,弗由我也。
鄧析操兩可之說,設無窮之辭,當子產執政,作《竹刑》。
鄭國用之,數難子產之治。
子產屈之。
子產執而戮之,俄而誅之。
然則子產非能用《竹刑》,不得不用;鄧析非能屈子產,不得不屈;子產非能誅鄧析,不得不誅也。
可以生而生,天福也;可以死而死,天福也。
可以生而不生,天罰也;可以死而不死,天罰也。
可以生,可以死,得生得死有矣;不可以生,不可以死,或死或生,有矣。
然而生生死死,非物非我,皆命也,智之所無柰何。
故曰,窈然無際,天道自會,漠然無分,天道自運。
天地不能犯,圣智不能干,鬼魅不能欺。
自然者,默之成之,平之寧之,將之迎之。
楊朱之友曰季梁。
季梁得疾,七日大漸。
其子環而泣之,請醫。
季梁謂楊朱曰:“吾子不肖如此之甚,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?”楊朱歌曰:“天其弗識,人胡能覺?匪祐自天,弗孽由人。
我乎汝乎!其弗知乎!醫乎巫乎!其知之乎?”其子弗曉,終謁三醫。
一曰矯氏,二曰俞氏,三曰盧氏,診其所疾。
矯氏謂季梁曰:“汝寒溫不節,虛實失度,病由饑飽色欲。
精慮煩散,非天非鬼。
雖漸,可攻也。”
季梁曰:“眾醫也,亟屏之!”俞氏曰:“女始則胎氣不足,乳湩有余。
病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來漸矣,弗可已也。”
季梁曰:“良醫也,且食之!”盧氏曰:“汝疾不由天,亦不由人,亦不由鬼。
稟生受形,既有制之者矣,亦有知之者矣,藥石其如汝何?”季梁曰:“神醫也,重貺遣之!”俄而季梁之疾自瘳。
生非貴之所能存,身非愛之所能厚;生亦非賤之所能夭,身亦非輕之所能薄。
故貴之或不生,賤之或不死;愛之或不厚,輕之或不薄。
此似反也,非反也;此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。
或貴之而生,或賤之而死;或愛之而厚,或輕之而薄。
此似順也,非順也;此亦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。
鬻熊語文王曰:“自長非所增,自短非所損。
算之所亡若何?”老聃語關尹曰:“天之所惡,孰知其故?”言迎天意,揣利害,不如其已。
楊布問曰:“有人于此,年兄弟也,言兄弟也,才兄弟也,貌兄弟也;而壽夭父子也,貴賤父子也,名譽父子也,愛憎父子也。
吾惑之。”
楊子曰:“古之人有言,吾嘗識之,將以告若。
不知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
今昏昏昧昧,紛紛若若,隨所為,隨所不為。
日去日來,孰能知其故?皆命也。
夫信命者,亡壽夭;信理者,亡是非;信心者,亡逆順;信性者,亡安危。
則謂之都亡所信,都亡所不信。
真矣愨矣,奚去奚就?奚哀奚樂?奚為奚不為?
《黃帝之書》云:‘至人居若死,動若械。 ’亦不知所以居,亦不知所以不居;亦不知所以動,亦不知所以不動。
亦不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,亦不謂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。
獨往獨來,獨出獨入,孰能礙之?”
墨杘、單至、啴咺、憋懯四人相與游于世,胥如志也;窮年不相知情,自以智之深也。
巧佞、愚直、婩斫、便辟四人相與游于世,胥如志也;窮年而不相語術;自以巧之微也。
?忄牙、情露、讠蹇極、凌誶四人相與游于世,胥如志也;窮年不相曉悟,自以為才之得也。
眠娗、諈諉、勇敢、怯疑四人相與游于世,胥如志也;窮年不相謫發,自以行無戾也。
多偶、自專、乘權、支立四人相與游于世,胥如志也;窮年不相顧眄,自以時之適也。
此眾態也。
其貌不一,而咸之于道,命所歸也。
佹々成者,俏成也,初非成也。
佹々敗者,俏敗者也,初非敗也。
故迷生于俏,俏之際昧然。
于俏而不昧然,則不駭外禍,不喜內福;隨時動,隨時止,智不能知也。
信命者,于彼我無二心。
于彼我而有二心者,不若掩目塞耳,背阪面隍,亦不墜仆也。
故曰:死生自命也,貧窮自時也。
怨夭折者,不知命者也;怨貧窮者,不知時者也。
當死不懼,在窮不戚,知命安時也。
其使多智之人,量利害,料虛實,度人情,得亦中,亡亦中。
其少智之人,不量利害,不料虛實,不度人情,得亦中,亡亦中。
量與不量,料與不料,度與不度,奚以異?唯亡所量,亡所不量,則全而亡喪。
亦非知全,亦非笑喪。
自全也,自亡也,自喪也。
齊量公游于牛山,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:“美哉國乎!郁郁芊芊,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?使古無死者,寡人將去斯而之何?”
史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:“臣賴君之賜,疏食惡肉可得而食,怒馬棱車,可得而乘也,且猶不欲死,而況吾君乎?”
晏子獨笑于旁。
公雪涕而顧晏子曰:“寡人今日之游悲,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泣,子之獨笑,何也?”
晏子對曰:“使賢者常守之,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;使有勇者而常守之,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。
數君者將守之,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,唯事之恤,行假今死乎?
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?
以其迭處之,迭去之,至于君也,而獨為之流涕,是不仁也。
見不仁之君,見諂諛之臣;臣見此二者,臣之所為獨竊笑也。”
景公慚焉,舉觴自罰;罰二臣者,各二觴焉。
魏人有東門吳者,其子死而不憂。
其相室曰:“公之愛子,天下無有。
今子死不憂,何也?”東門吳曰:“吾常無子,無子之時不憂。
今子死,乃與向無子同,臣奚憂焉?” 農赴時,商趣利,工追術,仕逐勢,勢使然也。
然農有水旱,商有得失,工有成敗,仕有遇否,命使然也。
【沖虛真經 第七章 楊朱】
楊朱游于魯,舍于孟氏。
孟氏問曰:“人而已矣,奚以名為?”曰:“以名者為富。”
既富矣,奚不已焉?“曰:“為貴”。
“既貴矣,奚不已焉?”曰:“為死”。
“既死矣,奚為焉?”曰:“為子孫。”
“名奚益于子孫?”曰:“名乃苦其身,燋其心。
乘其名者,澤及宗族,利兼鄉黨;況子孫乎?”“凡為名者必廉,廉斯貧;為名者必讓,讓斯賤。”
曰:“管仲之相齊也,君淫亦淫,君奢亦奢,志合言從,道行國霸,死之后,管氏而已。
田氏之相齊也,君盈則己降,君斂則己施,民皆歸之,因有齊國;子孫享之,至今不絕。”
“若實名貧,偽名富。”
曰:“實無名,名無實;名者,偽而已矣。
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,而不失天下,郭祚百年。
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,而終亡其國,餓死于首陽之山。
實、偽之辯,如此其省也。”
楊朱曰:“百年,壽之大齊。
得百年者,千無一焉。
設有一者,孩抱以逮昏老,幾居其半矣。
夜眠之所弭,晝覺之所遣,又幾居其半矣。
痛疾哀苦,亡失憂懼,又幾居其半矣。
量十數年之中,逌然而自得,亡介焉之慮者,亦亡一時之中爾。
則人之生也奚為哉?奚樂哉?為美厚爾,為聲色爾。
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,聲色不可常玩聞。
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,名法之所進退;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,規死后之余榮;偊々爾慎耳目之觀聽,惜身意之是非;徒失當年之至樂,不能自肆于一時。
重囚累梏,何以異哉?太古之人,知生之暫來,知死之暫往;故從心而動,不違自然所好;當身之娛,非所去也,故不為名所勸。
從性而游,不逆萬物所好,死后之名,非所取也,故不為刑所及。
名譽先后,年命多少,非所量也。”
楊朱曰:“萬物所異者生也,所同者死也。
生則有賢愚、貴賤,是所異也;死則有臭腐消滅,是所同也。
雖然,賢愚、貴賤,非所能也,臭腐、消滅,亦非所能也。
故生非所生,死非所死,賢非所賢,愚非所愚,貴非所貴,賤非所賤。
然而萬物齊生齊死,齊賢齊愚,齊貴齊賤。
十年亦死,百年亦死,仁圣亦死,兇愚亦死。
生則堯舜,死則腐骨;生則桀紂,死則腐骨。
腐骨一矣,熟知其異?且趣當生,奚遑死后?” 楊朱曰:“伯夷非亡欲,矜清之郵,以放餓死。
展季非亡情,矜貞之郵,以放寡宗。
清貞之誤善之若此。”
楊朱曰:“原憲窶于魯,子貢殖于衛。
原憲之窶損生,子貢之殖累身。”
“然則窶亦不可,殖亦不可,其可焉在?”曰:“可在樂生,可在逸身。
故善樂生者不窶,善逸身者不殖。”
楊朱曰:“古語有之:‘生相憐,死相捐。’此語至矣。
相憐之道,非唯情也;勤能使逸,饑能使飽,寒能使溫,窮能使達也。
相捐之道,非不相哀也;不含珠玉,不服文錦,不陳犧牲,不設明器也。”
晏平仲問養生于管夷吾。
管夷吾曰:“肆之而已,勿壅勿閼。”
晏平仲曰:“其目奈何?”夷吾曰:“恣耳之所欲聽,恣目之所欲視,恣鼻之所欲向,恣口之所欲言,恣體之所欲安,恣意之所欲行。
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,而不得聽,謂之閼聰;
目之所欲見者美色,而不得視,謂之閼明;
鼻之所欲向者椒蘭,而不得嗅,謂之閼顫;
口之所欲道者是非,而不得言,謂之閼智;
體之所欲安者美厚,而不得從,謂之閼適;
意之所為者放逸,而不得行,謂之閼性。
凡此諸閼,廢虐之主。
去廢虐之主,熙熙然以俟死,一日、一月,一年、十年,吾所謂養。
拘此廢虐之主,錄而不舍,戚戚然以至久生,百年、千年、萬年,非吾所謂養。”
管夷吾曰:“吾既告子養生矣,送死奈何?”
晏平仲曰:“送死略矣,將何以告焉?”管夷吾曰:“吾固欲聞之。”
平仲曰:“既死,豈在我哉?焚之亦可,沈之亦可,瘞之亦可,露之亦可,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,袞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,唯所遇焉。”
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:“生死之道,吾二人進之矣。”
子產相鄭,專國之政,三年,善者服其化,惡者畏其禁,鄭國以治。
諸侯憚之。
而有兄曰公孫朝,有弟曰公孫穆。
朝好酒,穆好色。
朝之室也,聚酒千鐘,積麹成封,望門百步,糟漿之氣逆于人鼻。
方其荒于酒也,不知世道之爭危,人理之悔吝,室內之有亡,九族之親疏,存亡之哀樂也。
雖水火兵刃交于前,弗知也。
穆之后庭,比房數十,皆擇稚齒婑?者以盈之。
方其耽于色也,屏親昵,絕交游,逃于后庭,以晝足夜;三月一出,意猶未愜。
鄉有處子之娥姣者,必賄而招之,媒而挑之,弗獲而后已。
子產日夜以為戚,密造鄧析而謀之,曰:“僑聞治身以及家,治家以及國,此言自于近至于遠也。
僑為國則治矣,而家則亂矣。
其道逆邪?將奚方以救二子?子其詔之!”鄧析曰:“吾怪之久矣!未敢先言。
子奚不時其治也,喻以性命之重,誘以禮義之尊乎?”
了產用鄧析之言,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:“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,智慮。
智慮之所將者,禮義。
禮義成,則名位至矣。
若觸情而動,耽于嗜欲,則性命危矣。
子納僑之言,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。”
朝、穆曰:“吾知之久矣,擇之亦久矣,豈待若言而后識之哉?凡生之難遇,而死之易及;以難遇之生,俟易及之死,可孰念哉?而欲尊禮義以夸人,矯情性以招名,吾以此為弗若死矣。
為欲盡一生之歡,窮當年之樂,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,力憊而不得肆情于色,不遑憂名聲之丑,性命之危也。
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,欲以說辭亂我之心,榮祿喜我之意,不亦鄙而可憐哉!
我又欲與若別之。
夫善治外者,物未必治,而身交苦;善治內者,物未必亂,而性交逸。
以苦之治外,其法可暫行于一國,未合于人心;
以我之治內,可推之于天下,君臣之道息矣。
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,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?”子產忙然無以應之。
他日以告鄧析。
鄧析曰:“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,孰謂子智者乎?鄭國之治偶耳,非子之功也。”
衛端木叔者,子貢之世也。
藉其先貲,家累萬金。
不治世故,放意所好。
其生民之所欲為,人意之所欲玩者,無不為也,無不玩也。
墻屋臺榭,園囿池沼,飲食車服,聲樂嬪御,擬齊楚之君焉。
至其情所欲好,耳所欲聽,目所欲視,口所欲嘗,雖殊方偏國,非齊土之所產育者,無不必致之;猶藩墻之物也。
及其游也,雖山川阻險,途徑修遠,無不必之,猶人之行咫步也。
賓客在庭者日百住,庖廚之下,不絕煙火;堂廡之上,不絕聲樂。
奉養之余,先散之宗族;宗族之余,次散之邑里;邑里之余,乃散之一國。
行年六十,氣干將衰,棄其家事,都散其庫藏、珍寶、車服、妾媵。
一年之中盡焉,不為子孫留財。
及其病也,無藥石之儲;及其死也;無瘞埋之資。
一國之人,受其施者,相與賦而藏之,反其子孫之財焉。
禽骨厘聞之曰:“端木叔,狂人也,辱其祖矣。”
段干生聞之,曰:“端木叔達人也,德過其祖矣。
其所行也,其所為也,眾意所驚,而誠理所取。
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,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。”
孟孫陽問楊朱曰:“有人于此,貴生愛身,以蘄不死,可乎?”曰:“理無不死。”
“以蘄久生,可乎?”曰:“理無久生。
生非貴之所能存,身非愛之所能厚。
且久生奚為?五情好惡,古猶今也;四體安危,古猶今也;世事苦樂,古猶今也;變易治亂,古猶今也。
既聞之矣,既見之矣,既更之矣,百年猶厭其多,況久生之苦也乎?”孟孫陽曰:‘若然,速亡愈于久生;則踐鋒刃,入湯火,得所志矣。”
楊子曰:“不然;既生,則廢而任之,究其所欲,以俟于死。
將死,則廢而任之,究其所之,以放于盡。
無不廢,無不任,何遽遲速于其間乎?” 楊朱曰:“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,舍國而隱耕。
大禹不以一身自利,一體偏枯。
古之人,損一毫利天下,不與也,悉天下奉一身,不取也。
人人不損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”
禽子問楊朱曰:“去子體之一毛,以濟一世,汝為之乎?”楊子曰:“世固非一毛之所濟。”
禽子曰:“假濟,為之乎?”楊子弗應。
禽子出,語孟孫陽。
孟孫陽曰:“子不達夫子之心,吾請言之。
有侵苦肌膚獲萬金者,若為之乎?”曰:“為之。”
孟孫陽曰:“有斷若一節得一國。
子為之乎?”禽子默然有間。
孟孫陽曰:“一毛微于肌膚,肌膚微于一節,省矣。
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,積肌膚以成一節。
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,奈何輕之乎?”禽子曰:“吾不能所以答子。
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、關尹,則子言當矣;以吾言問大禹、墨翟,則吾言當矣。”
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。
楊朱曰:“天下之美歸之舜、禹、周、孔,天下之惡歸之桀紂。
然而舜耕于河陽,陶于雷澤,四體不得暫安,口腹不得美厚;父母之所不愛,弟妹之所不親。
行年三十,不告而娶。
乃受堯之禪,年已長,智已衰。
商鈞不才,禪位于禹,戚戚然以至于死:此天人之窮毒者也。
鮌治水土,績用不就,殛諸羽山。
禹纂業事仇,惟荒土功,子產不字,過門不入;身體偏枯,手足胼胝。
及受舜禪,卑宮室,美紱冕,戚戚然以至于死:此無人之憂苦者也。
武王既終,成王幼弱,周公攝天子之政。
邵公不悅,四國流言。
居東三年,誅兄放弟,僅免其身,戚戚然以至于死:此天人之危懼者也。
孔子明帝王之道,應時君之聘,伐樹于宋,削跡于衛,窮于商周,圍于陳蔡,受屈于季氏,見辱于陽虎,戚戚然以至于死:此天民之遑遽者也。
凡彼四圣者,生無一日之歡,死有萬世之名。
名者,固非實之所取也。
雖稱之弗知,雖賞之不知,與株塊無以異矣。
桀藉累世之資,居南面之尊,智足以距群下,威足以震海內;
恣耳目之所誤,窮意慮之所為,熙熙然從至于死:此天民之逸蕩者也。
紂亦藉累世之資,居南面之尊;威無不行,志無不從;
肆情于傾宮,縱欲于長夜;不以禮義自苦,熙熙然以至于誅:此天民之放縱者也。
彼二兇也,生有縱欲之歡,死被愚暴之名。
實者,固非名之所與也,雖毀之不知,雖稱之弗知,此與株塊奚以異矣。
彼四圣雖美之所歸,苦以至終,同于死矣。
彼二兇雖惡之所歸,樂以至終,亦同歸于死矣。”
楊朱見梁王,言治天下如運諸掌。
梁王曰:“先生有一妻一妾,而不能治;三畝之園,而不能蕓,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,何也?”
對曰:“君見其牧羊者乎?百羊而群,使五尺童子荷{竹垂}而隨之,欲東而東,欲西而西。
使堯牽一羊,舜荷箠而隨之,則不能前矣。
且臣聞之:吞舟之魚,不游枝流;鴻鵠高飛,不集污池。
何則?其極遠也。
黃鐘大呂,不可從煩奏之舞,何則?其音疏也。
將治大者不治細,成大功者不成小,此之謂矣。”
楊朱曰:“太古之事滅矣,孰志之哉?三皇之事,若存若亡;五帝之事,若覺若夢;三王之事,或隱或顯,億不識一。
當身之事,或聞或見,萬不識一。
目前之事或存或廢,千不識一。
太古至于今日,年數固不可勝紀。
但伏羲已來三十余萬歲,賢愚、好丑、成敗、是非,無不消滅,但遲速之間耳。
矜一時之毀譽,以焦苦其神形,要死后數百年中余名,豈足潤枯骨?何生之樂哉?” 楊朱曰:“人肖天地之類,懷五常之性,有生之最靈者也。
人者,爪牙不足以供守衛,肌膚不足以自捍御,趨走不足以從利逃害,無毛羽以御寒暑,必將資物以為養,任智而不恃力。
故智之所貴,存我為貴;力之所賤,侵物為賤。
然身非我有也,既生,不得不全之;物非我有也,既有,不得而去之。
身固生之主,物亦養之主。
雖全生,不可有其身;雖不去物,不可有其物。
有其物有其身,是橫私天下之身,橫私天下之物。
不橫私天下文身,不橫私天下文物者,其唯圣人乎!
公天下之身,公天下之物,其唯至人矣!此之謂至至者也。”
楊朱曰:“生民之不得休息,為四事故:一為壽,二為名,三為位,四為貨。
有此四者,畏鬼,畏人,畏威,畏刑,此謂之遁民也。
可殺可活,制命在外。
不逆命,何羨壽?不矜貴,何羨名?不要勢,何羨位?不貪富,何羨貨?此之謂順民也。
天下無對,制命在內,故語有之曰:人不婚宦,情欲失半;人不衣食,君臣道息。
周諺曰:“田父可坐殺。
晨出夜入,自以性之恒;啜菽茹藿,自以味之極;
肌肉粗厚,筋節<肉卷>急,一朝處以柔毛綈幕,薦以粱肉蘭橘,心<疒肙>體煩,內熱生病矣。
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,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。
故野人之所安,野人之所美,謂天下無過者。
昔者宋國有田夫,常衣缊<麻賁>,僅以過冬。
暨春東作,自曝于日,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,綿纊狐貉。
顧謂其妻曰:‘負日之暄,人莫知者;以獻吾君,將有重賞。’
里之富室告之曰:‘昔人有美戎菽,甘枲莖芹萍子者,對鄉豪稱之。
鄉豪取而嘗之,蜇于口,慘于腹,眾哂而怨之,其人大慚。
子此類也。’”
楊朱曰:“豐屋美服,厚味姣色,有此四者,何求于外?有此而求外者,無厭之性。
無厭之性,陰陽之蠹也。
忠不足以安君,適足以危身;義不足以利物,適足以害生。
安上不由于忠,而忠名滅焉;利物不由于義,而義名絕焉。
君臣皆安,物我兼利,古之道也。
鬻子曰:‘去名者無憂。’
老子曰:‘名者實之賓。’而悠悠者趨名不已。
名固不可去?名固不可賓邪?今有名則尊榮,亡名則卑辱;尊榮則逸樂,卑辱則憂苦。
憂苦,犯性者也;逸樂,順性者也,斯實之所系矣。
名胡可去?名胡可賓?但惡夫守名而累實。
守名而累實,將恤危亡之不救,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?”
【沖虛真經 第八章 說符】
子列子學于壺丘子林。
壺丘子林曰:“子知持后,則可言持身矣。”
列了曰:“愿聞持后。”
曰:“顧若影,則知之。”
列子顧而觀影:形枉則影曲,形直則影正。
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,屈申任物而不在我,此之謂持后而處先。
關尹謂子列子曰:“言美則響美,言惡則響惡;身長則影長,身短則影短。
名也者,響也;身也者,影也。
故曰:慎爾言,將有和之;慎爾行,將有隨之,是故圣人見出以知入,觀往以知來,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。
度在身,稽在人。
人愛我,我必愛之;人惡我,我必惡之。
湯武愛天下,故王;桀紂惡天下,故亡,此所稽也。
稽度皆明而不道也,譬之出不由門,行不從徑也。
以是求利,不亦難乎?
嘗觀之《神農有炎》之德,稽之虞、夏、商、周之書,度諸法士賢人之言,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,未之有也。”
嚴恢曰:“所為問道者為富,今得珠亦富矣,安用道?”
子列子曰:“桀紂唯重利而輕道,是以亡。
幸哉余未汝語也!人而無義,唯食而已,是雞狗也。
疆食靡角,勝者為制,是禽獸也。
為雞狗禽獸矣,而欲人之尊己,不可得也。
人不尊己,則危辱及之矣。”
列子學射中矣,請于關尹子。
尹子曰:“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?”對曰:“弗知也。”
關尹子曰:“未可。”
退而習之。
三年,又以報關尹子。
尹子曰:“子知子之所以中乎?”列子曰:“知之矣。”
關尹子曰:“可矣;守而勿失也。
非獨射也,為國與身,亦皆如之。
故圣人不察存亡,而察其所以然。”
列子曰:“色盛者驕,力盛者奮,未可以語道也。
故不班白語道失,而況行之乎?故自奮則人莫之告。
人莫之告,則孤而無輔矣。
賢者任人,故年老而不衰,智盡而不亂。
故治國之難在于知賢而不在自賢。”
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,三年而成。
鋒殺莖柯,毫芒繁澤,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。
此人遂以巧食宋國。
子列子聞之,曰:“使天地之生物,三年而成一葉,則物之葉者寡矣。
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。”
子列子窮,容貌有饑色。
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:“列御寇蓋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國而窮。
君無乃為不好士乎?”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。
子列子出,見使者,再拜而辭。
使者去。
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拊心曰:“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,皆得佚樂,今有饑色,君過而遺先生食。
先生不受,豈不命也哉?”子列子笑謂之曰:“君非自知我也。
以人之言而遺我粟,至其罪我也,又且以人之言,此吾所以不受也。”
其卒,民果作難,而殺子陽。
魯施氏有二子,其一好學,其一好兵。
好學者以術干齊侯;齊侯納之,以為諸公子之傅。
好兵者之楚,以法干楚王;王悅之,以為軍正。
祿富其家,爵榮其親。
施氏之鄰人孟氏,同有二子,所業亦同,而窘于貧。
羨施氏之有,因從請進趨之方。
二子以實告孟氏。
孟氏之一子之秦,以術干秦王。
秦王曰:“當今諸侯力爭,所務兵食而已。
若用仁義治吾國,是滅亡之道。”
遂宮而放之。
其一子之衛,以法干衛侯。
衛侯曰:‘吾弱國也,而攝乎大國之間。
大國吾事之,小國吾撫之,是求安之道。
若賴兵權,滅亡可待矣。
若全而歸之,適于他國。
為吾之患不輕矣。”
遂刖之,而還諸魯。
既反,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。
施氏曰:“凡得時者昌,失時者亡。
子道與吾同,而功與吾異,失時者也,非行之謬也。
且天下理無常是,事無常非。
先日所用,今或棄之;今之所棄,后或用之。
此用與不用,無定是非也。
投隙抵時,應事無方,屬乎智。
智茍不足,使若博如孔丘,術如呂尚,焉往而不窮哉?”
孟氏父子舍然無慍容,曰:“吾知之矣,子勿重言!”
晉文公出會,欲伐衛,公子鋤仰天而笑。
公問何笑。
曰:“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,道見桑婦,悅而與言。
然顧視其妻,亦有招之者矣。
臣竊笑此也。”
公寤其言,乃止。
引師而還,未至,而有伐其北鄙者矣。
晉國苦盜,有郄雍者,能視盜之貌,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。
惡侯使視盜,千百無遺一焉。
晉侯大喜,告趙文子曰:“吾得一人,而一國盜為盡矣,奚用多為?”
文子曰:“吾君恃伺察而得盜,盜不盡矣,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。”
俄而群盜謀曰:’吾所窮者郄雍也。”
遂共盜而殘之。
晉侯聞而大駭,立召文子而告之曰:“果如子言,郄雍死矣!然取盜何方?”
文子曰:“周諺有言:察見淵魚者不祥,智料隱匿者有殃。
且君欲無盜,莫若舉賢而任之;使教明于上,化行于下,民有恥心,則何盜之為?”
于是用隨會知政,而群盜奔秦焉。
孔子自衛反魯,息駕乎河梁而觀焉。
有懸水三十仞,圜流九十里,魚鱉弗能游,黿鼉弗能居,有一丈夫方將厲之。
孔子使人并涯止之,曰:“此懸水三十仞,圜流九十里,魚鱉弗能游,黿鼉弗能居也。
意者難可以濟乎?”丈夫不以錯意,遂度而出。
孔子問之曰:“巧乎?有道術乎?所以能入而出者,何也?”丈夫對曰:‘始吾之入也,先以忠信;及吾之出也,又從以忠信。
忠信錯吾軀于波流,而吾不敢用私,所以能入而復出者,以此也。”
孔子謂弟子曰:“二三子識之!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,而況人乎?”
白公問孔子問:“人可與微言乎?”孔子不應。
白公問曰:“若以石投水,何如?”孔子曰:“吳之善沒者能取之。”
曰:“若以水投水何如?”孔子曰:“淄、澠之合,易牙嘗而知之。”
白公曰:“人故不可與微言乎?”
孔子曰:“何為不可?唯知言之謂者乎!夫知言之謂者,不以言言也。
爭魚者濡,逐獸者趨,非樂之也。
故至言去言,至為無為。
夫淺知之所爭者,末矣。”
白公不得已,遂死于浴室。
趙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,勝之,取左人中人;使遽人來謁之。
襄子方食而有憂色。
左右曰:“一朝而兩城下,此人之所喜也;今君有憂色,何也?”
襄子曰:“夫江河之大也,不過三日;飄風暴雨不終朝,日中不須臾。
今趙氏之德行,無所施于積,一朝而兩城下,亡其及我哉!”
孔子聞之曰:“趙氏其昌乎!夫憂者所以為昌也,喜者所以為亡也。
勝非其難者也;持之,其難者也。
賢主以此持勝,故其福及后世。
齊、楚、吳、越皆嘗勝矣,然卒取亡焉,不達乎持勝也。
唯有道之主為能持勝。”
孔子之勁,能拓國門之關,而不肯以力聞。
墨子為守攻,公輸般服,而不肯以兵知。
故善持勝者以強為弱。
宋人有好行仁義者,三世不懈。
家無故黑牛生白犢,以問孔子。
孔子曰:“此吉祥也,以薦上帝。”
居一年,其父無故而盲,其牛又復生白犢。
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。
其子曰:“前問之而失明,又何問乎?”
父曰:“圣人之言先迕后合。
其事未究,姑復問之。”
其子又復問孔子。
孔子曰:“吉祥也。”
復教以祭。
其子歸致命。
其父曰:“行孔子之言也。”
居一年,其子無故而盲。
其后楚攻宋,圍其城;民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;丁壯者皆乘城而戰,死者大半。
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。
及圍解而疾俱復。
宋有蘭子者,以技干宋元。
宋元召而使見其技,以雙枝長倍其身,屬其脛,并趨并馳,弄七劍,迭而躍之,五劍常在空中。
元君大驚,立賜金帛。
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,聞之,復以干元君。
元君大怒曰:“昔有異技干寡人者,技無庸,適值寡人有歡心,故賜金帛。
彼必聞此而進,復望吾賞。”
拘而擬戳之,經月乃放。
秦穆公謂伯樂曰:“子之年長矣,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?”
伯樂對曰:“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。
天下之馬者,若滅若沒,若亡若失,若此者絕塵弭轍。
臣之子皆下才也,可告以良馬,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。
臣有所與共擔纆薪菜者,有九方皋,此其于馬,非臣之下也。
請見之。”
穆公見之,使行求馬。
三月而反,報曰:“已得之矣,在沙丘。”
穆公曰:“何馬也?”對曰:“牝而黃。”
使人往取之,牡而驪。
穆公不說,召伯樂而謂之曰:“敗矣,子所使求馬者!色物、牝牡尚弗能知,又何馬之能知也?”
伯樂喟然太息曰:“一至于此乎!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。
若皋之所觀,天機也,得其精而忘其粗,在其內而忘其外;
見其所見,不見其所不見;
視其所視,而遺其所不視。
若皋之相者,乃有貴乎馬者也。”
馬至,果天下之馬也。
楚莊王問詹何曰:“治國奈何?”詹何對曰:“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國也。”
楚莊王曰:“寡人得奉宗廟社稷,愿學所以守之。”
詹何對曰:“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,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。
故本在身,不敢對以末。”
楚王曰:“善。”
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:“人有三怨,子知之乎?”
孫叔敖曰:“何謂也?”
對曰:“爵高者人妒之,官大者主惡之,祿厚者怨逮之。”
孫叔敖曰:“吾爵益高,吾志益下;吾官益大,吾心益小;吾祿益厚,吾施益博。 以是免于三怨,可乎?”
孫叔敖疾將死,戒其子曰:“王亟封我矣,吾不受也,為我死,王則封汝。
汝必無受利地!楚越之間有寢丘者,此地不利而名甚惡。
楚人鬼而越人禨,可長有者唯此也。”
孫叔敖死,王果以美地封其子。
子辭而不受,請寢丘。
與之,至今不失。
牛缺者,上地之大儒也,下之邯鄲,遇盜于耦沙之中,盡取其衣裝車,牛步而去。
視之歡然無憂厷之色。
盜追而問其故。
曰:“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。”
盜曰:“嘻!賢矣夫!”既而相謂曰:“以彼之賢,往見趙君。
使以我為,必困我。
不如殺之。”
乃相與追而殺之。
燕人聞之,聚族相戒,曰:“遇盜,莫如上地之牛缺也!”皆受教。
俄而其弟適秦,至關下,果遇盜;憶其兄之戒,因與盜力爭;既而不如,又追而以卑辭請物。
盜怒曰:“吾活汝弘矣,而追吾不已,跡將著焉。
既為盜矣,仁將焉在?”遂殺之,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。
虞氏者,梁之富人也,家充殷盛,錢帛無量,財貨無訾。
登高樓,臨大路,設樂陳酒,擊博樓上,俠客相隨而行,樓上博者射,明瓊張中,反兩?翕魚而笑。
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。
俠客相與言曰:“虞氏富氏之日久矣,而常有輕易人之志。
吾不侵犯之,而乃辱我以腐鼠。
此而不報,無以立慬于天下。
請與若等戮力一志,率徒屬,必滅其家為等倫。”
皆許諾。
至期日之夜,聚眾積兵,以攻虞氏,大滅其家。
東方有人焉,曰爰旌目,將有適也,而餓于道。
狐父之盜曰丘,見而下壺餐以餔之。
爰旌目三餔而后能視,曰:“子何為者也?”曰:“我狐父之人丘也。”
爰旌目曰:“譆!汝非盜耶?胡為而食我?吾義不食子之食也。”
兩手據地而歐之,不出,喀喀然遂伏而死。
狐父之人則盜矣,而食非盜也。
以人之盜,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,是失名實者也。
柱厲叔事莒敖公,自為不知己,去居海上。
夏日則食菱芰,冬日則食橡栗。
莒敖公有難,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。
其友曰:“子自以為不知己,故去。
今往死之,是知與不知無辨也。”
柱厲叔曰:“不然;自以為不知,故去。
今死,是果不知我也。
吾將死之,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。”
凡知則死之,不知則弗死,此直道而行者也。
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。
楊朱曰:“利出者實及,怨往者害來。
發于此而應于外者唯請,是故賢者慎所出。”
楊子之鄰人亡羊,既率其黨,又請楊子之豎追之。
楊子曰:“嘻!亡一羊何追者之眾?”鄰人曰:“多歧路。”
既反,問:“獲羊乎?”曰:“亡之矣。”
曰:“奚亡之?”曰:“歧路之中又有歧焉。
吾不知所之,所以反也。”
楊子戚然變容,不言者移時,不笑者竟日。
門人怪之,請曰:“羊賤畜,又非夫子之有,而損言笑者何哉?”楊子不答。
門人不獲所命。
弟子孟孫陽出,以告心都子。
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,而問曰:‘昔有昆弟三人,游齊魯之間,同師而學,進仁義之道而歸。
其父曰:‘仁義之道若何?’
伯曰:‘仁義使我愛身而后名。’
仲曰:‘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。’
叔曰:‘仁義使我身名并全。’彼三術相反,而同出于儒。
孰是孰非邪?”楊子曰:“人有濱河而居者,習于水,勇于泅,操舟鬻渡,利供百口。
裹糧就學者成徒,而溺死者幾半。
本學泅,不學溺,而利害如此。
若以為孰是孰非?”心都子嘿然而出。
孟孫陽讓之曰:“何吾子問之迂,夫子答之僻?吾惑愈甚。”
心都子曰:“大道以多歧亡羊,學者以多方喪生。
學非本不同,非本不一,而末異若是。
唯歸同反一,為亡得喪。
子長先生之門,習先生之道,而不達先生之況也,哀哉!” 楊朱之弟曰布,衣素衣而出。
天雨,解素衣,衣緇衣而反。
其狗不知,迎而吠之。
楊而怒,將撲之。
楊朱曰:“子無撲矣!子亦猶是也。
向者使汝狗白而往,黑而來,豈能無怪哉?”
楊朱曰:“行善不以為名,而名從之;名不與利期,而利歸之;利不與爭期,而爭及之:故君子必慎為善。”
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,燕君使人受之,不捷,而言者死。
燕君甚怒其使者,將加誅焉。
幸臣諫曰:“人所憂者莫急乎死,己所重者莫過乎生。
彼自喪其生,安能令君不死也?”乃不誅。
有齊子亦欲學其道,聞言者之死,乃撫膺而恨。
富子聞而笑之曰:“夫所欲學不死,其人已死而猶恨之,是不知所以為學。”
胡子曰:“富子之言非也。
幾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,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。
衛人有善數者,臨死,以訣喻其子。
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。
他人問之,以其父所言告之。
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,與其父無差焉。
若然,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?” 邯鄲之民,以正月之旦獻鳩于簡子,簡子大悅,厚賞之。
客問其故。
簡子曰:“正旦放生,示有恩也。”
客曰:“民知君之欲放之,故競而捕之,死者眾矣。
君如欲生之,不若禁民勿捕。
捕而放之,恩過不相補矣。”
簡子曰:“然。”
齊田氏祖于庭,食客千人。
中坐有獻魚雁者,田氏視之,乃嘆曰:“天之于民厚矣!殖五谷,生魚鳥,以為之用。
眾客和之如響。
鮑氏之子年十二,預于次,進曰:“不如君言。
天地萬物與我并生,類也。
類無貴賤,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,迭相食;非相為而生之。
人取可食者而食之,豈天本為人生之?且蚊蚋?替膚,虎狼食肉,非天本為蚊蚋生人、虎狼生肉者哉?” 齊有貧者,常乞于城市。
城市患其亟也,眾莫之與。
遂適田氏之廄,從馬醫作役,而假食。
郭中人戲之曰:“從馬醫而食,不以辱乎?”乞兒曰:“天下之辱莫過于乞。
乞猶不辱,豈辱馬醫哉?” 宋人有游于道,得人遺契者,歸而藏之,密數其齒。
告鄰人曰:“吾富可待矣。”
人有枯梧樹者,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。
其鄰人遽而伐之。
鄰人父因請以為薪。
其人乃不悅,曰:“鄰人之父徒欲為薪,而教吾伐之也。
與我鄰若此,其險豈可哉?” 人有亡鈇者,意者鄰之子,視其行步,竊鈇也;顏色,竊鈇也;言語,竊鈇也;作動態度,無為而不竊鈇也。
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,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,動作態度,無似竊鈇者。
白公勝慮亂,罷朝而立,倒仗策,錣上貫頤,血流至地而弗知也。
鄭人聞之曰:“頤之忘,將何不忘哉?”意之所屬著,其行足躓株埳,頭抵植木,而不自知也。
昔齊人有欲金者,清旦請冠而之市,適鬻金者之所,因攫其金而去。
吏捕得之,問曰:“人皆在焉,子攫人之金何?”對曰:“取金之時,不見人,徒見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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