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韓非子】
《韓非子》•二十卷(內府藏本) 周韓非撰。
《漢書•藝文志》載《韓子》五十五篇,張守節《史記正義》引阮孝緒《七錄》載《韓子》二十卷,篇數、卷數皆與今本相符。
惟王應麟《漢•藝文志考》作五十六篇,殆傳寫字誤也。
其注不知何人作。
考元至元三年何犿本,稱舊有李瓚注,鄙陋無取,盡為削去云云。
則注者當為李瓚。
然瓚為何代人,犿未之言。
王應麟《玉海》已稱《韓子注》不知誰作,諸書亦別無李瓚注《韓子》之文,不知犿何所據也。
犿本僅五十三篇,其序稱內佚奸劫一篇,說林下一篇,及內儲說下、六微內似煩以下數章。
明萬曆十年趙用賢購得宋槧,與犿本相校,始知舊本六微篇之末尚有二十八條,不止犿所雲數章說林下篇之首尚有伯樂教二人相踶馬等十六章,諸本佚脫其文,以說林上篇田伯鼎好士章逕接此篇。
蟲有蚘章和氏篇之末自和雖獻璞而未美,未為王之害也,以下脫三百九十六字。
奸劫篇之首,自我以清廉事上,以上脫四百六十字。
其脫葉適在兩篇之間,故其次篇標題與文俱佚。
傳寫者各誤以下篇之半連於上篇,遂求其下篇而不得,其實未嘗全佚也。
今世所傳,又有明周孔教所刊大字本,極為清楷。
其序不著年月,未知在用賢本前後。
考孔教舉進士在用賢後十年,疑所見亦宋槧本。
故其文均與用賢本同,無所佚闕。
今即據以繕錄,而校以用賢之本。
考《史記》非本傳,稱非見韓削弱,數以書諫韓王,韓王不能用。
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,觀往者得失之變,故作孤憤、五蠹、內外儲說、說林、說難十餘萬言。
又雲,人或傳其書至秦,秦王見其孤憤、五蠹之書。
則非之著書,當在未入秦前。
《史記》自敍所謂韓非囚秦,說難、孤憤者,乃史家駁文,不足為據。
今書冠以初見秦,次以存韓,皆入秦後事,雖似與《史記》自敍相符,然傳稱韓王遣非使秦,秦王悅之,未信用。
李斯、姚賈害之,下吏治非。
李斯使人遺之藥,使自殺。
計其間未必有暇著書。
且存韓一篇,終以李斯駁非之議,及斯上韓王書。
其事與文,皆為未畢。
疑非所著書本各自為篇,非歿之後,其徒收拾編次,以成一帙。
故在韓在秦之作,均為收錄,並其私記未完之稿亦收入書中。
名為非撰,實非非所手定也。
以其本出於非,故仍題非名,以著於錄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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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初見秦第一】
臣聞:不知而言,不智;
知而不言,不忠。
爲人臣不忠,當死;
雖然,臣願悉言所聞,唯大王裁其罪。
臣聞:天下陰燕陽魏,連荊固齊,收韓而成從,將西面以與強秦爲難。
臣竊笑之!
今天下之府庫不盈,囷倉空虛,悉其士民,張軍數十百萬,其頓首戴羽爲將軍,斷死於前不至千人,皆以言死。
白刃在前,斧鑕在後,而卻走不能死也。
非其士民不能死也,上不能故也。
言賞則不與,言罰則不行,賞罰不信,故士民不死也。
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,有功無功相事也。
出其父母懷衽之中,生未嘗見寇耳。
聞戰,頓足徒裼,犯白刃,蹈爐炭,斷死於前者皆是也。
夫斷死與斷生者不同,而民爲之者,是貴奮死也。
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,十可以對百,百可以對千,千可以對萬,萬可以克天下矣。
今秦地折長補短,方數千裏,名師數十百萬。
秦之號令賞罰,地形利害,天下莫若也。
以此與天下,天下不足兼而有也。
是故秦戰未嘗不克,攻未嘗不取,所當未嘗不破,開地數千裏,此其大功也。
然而兵甲頓,士民病,蓄積索,田疇荒,囷倉虛,四鄰諸候不服,霸王之名不成。
此無異故,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。
臣敢言之:往者齊南破荊,東破宋,西服秦,北破燕,中使韓、魏,土地廣而兵強,戰克攻取,詔令天下。
齊之清濟蜀河,足以爲限;長城巨防,足以爲塞。
齊,五戰之國也,一戰不克而無齊。
由此觀之,夫戰者,萬乘之存亡也。
且臣聞之曰:削株無遺根,無與禍鄰,禍乃不存。
秦與荊人戰,大破荊,襲郢,取洞庭、五湖、江南。
荊王君臣亡走,東服於陳。
當此時也,隨荊以兵,則荊可舉;
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,四鄰諸候可朝也;
令型人得收亡國,聚散民,立社稷主,置宗廟;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爲難。
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。
天下又比周而軍華下,大王以詔破之,兵至梁郭下。
圍梁數旬,則梁可拔;
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,四鄰諸候可朝也;
令魏氏反收亡國,聚散民,立社稷主,置宗廟;
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。
前者穰候之治秦也,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,是故兵終身暴露於外,士民疲病于內,霸王之名不成。
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。
趙氏,中央之國也,難民所居也,其民輕而難用也。
號令不治,賞罰不信,地形不便,下不能盡其民力。
彼固亡國之形也,而不憂民萌,悉其士民軍于長平之下,以爭韓上黨。
大王以詔破之,拔武安。
當是時也,趙氏上下不相親也,貴賤不相信也。
然則邯鄲不守。
拔邯鄲,筦山東河間,引軍而去,西攻修武,逾是羊腸,降上黨。
代四十六縣,上黨七十縣,不用一領甲,不苦一士民,此皆秦有也。
代、上黨不戰而畢爲秦矣,東陽、河外不戰而畢反爲齊矣,中山、呼沲以北不戰而畢爲燕矣。
然則是趙舉,趙舉則韓亡,韓亡則荊,魏不能獨立,荊、魏不能獨立,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拔荊,東以弱齊弱燕,決白馬之口以沃魏氏,是一舉而三晉亡,從者敗也。
大王垂拱以須之,天下編隨而服矣。
霸王之名成。
而謀臣不爲,引軍而退,複與趙氏爲和。
夫以大王之明,秦兵之強,棄霸王之業,地曾不可得,乃取欺於亡國,是謀臣之拙也。
且夫趙當亡而不亡,秦當霸而不霸,天下固以量秦之謀臣一矣。
乃複悉士卒以攻邯鄲,不能拔也,棄甲兵弩,戰竦而卻,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。
軍乃引而退複,並于李下,大王又並軍而至,與戰不能克之也,又不能反,軍罷而去,天下固量秦力三矣。
內者量吾謀臣,外者極吾兵力。
由是觀之,臣以爲天下之從,幾不難矣。
內者,吾甲兵頓,士民病,蓄積索,田疇荒,囷倉虛。
外者,天下皆比意甚固。
願大王有以慮之也。
且臣聞之曰:戰戰栗栗,日慎一日,苟慎其道,天下可有。
何以知其然也?
昔者紂爲天子,將率天下甲兵百萬,左飲於淇溪,右飲於洹裕,淇水竭而洹水不流,以與周武王爲難。
武王將素甲三千,戰一日,而破紂之國,禽其身,據其地而有其民,天下莫傷。
知伯率三國之衆以攻趙襄主於晉陽,決水而灌之三月,城且拔矣,襄主鑽龜筮占兆,以視利害,何國可降。
乃使其臣張孟談,於是乃潛行而出,反知伯之約,得兩國之衆,以攻知伯,禽其身,以複襄主之初。
今秦地折長補短,方數千裏,名師數十百萬。
秦國之號令賞罰,地形利害,天下莫如也。
以此與天下,天下可兼而有也。
臣昧死願望見大王,言所以破天下之從,舉趙、亡韓,臣荊、魏,親齊、燕,以成霸王之名,朝四鄰諸候之道。
大王誠聽其說,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,趙不舉,韓不亡,荊、魏不臣,齊、燕不親,霸王之名不成,四鄰諸候不朝,大王斬臣以徇國,以爲王謀不忠者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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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存韓第二 】
韓事秦三十餘年,出則爲扞蔽,入則爲席薦。
秦特出銳師取地而韓隨之,怨懸於天下,功歸于強秦。
且夫韓入貢職,與郡縣無異也。
今臣竊聞貴臣之計,舉兵將伐韓。
夫趙氏聚士卒,養從徒,欲贅天下之兵,明秦不弱,則諸候必滅宗廟,欲西面行其意,非一日之計也。
今釋趙之患,而壞內臣之韓,則天下明趙氏之計矣。
夫韓,小國也,而以應天下四擊,主辱臣苦,上下相與同優久矣。
修守備,戒強敵,有蓄積,築城池以守固。
今伐韓,未可一年而滅,拔一城而退,則權輕於天下,天下摧我兵矣。
韓叛,則魏應之,趙據齊以爲原,如此,則以韓、魏資趙假齊,以固其從,而以與爭強,趙之福而秦之禍也。
夫進而擊趙不能取,退而攻韓弗能拔,則陷銳文卒勤於野戰,負任之旅罷於內攻;
均如貴人之計,則秦必爲天下兵質矣。
陛下雖以金石相弊,則兼天下之日未也。
今賤臣之愚計:使人使荊,重幣用事之臣,明趙之所以欺秦者;
二國事畢,則韓可以移書定也。
是我一舉二國有亡形,則荊、魏又必自服矣。
故曰;兵者,兇器也。
不可不審用也。
以秦與趙敵衡,加以齊,今又背韓,而未有以堅荊。
魏之心。
夫一戰而不勝,則禍構矣。
計者,所以定事也,不可不察也。
韓、秦強弱,在今年耳。
且趙與諸候陰謀久矣。
夫一動而弱於諸候,危事也;
臣竊願陛下之幸熟圖之!
詔以韓客之所上書書言韓之未可舉,下臣斯。
臣斯甚以爲不然:秦之有韓,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。
虛處則驚,若居濕地,著而不去,以極走,則發矣。
夫韓雖臣于秦,未嘗不爲秦病,今若有卒報之事,韓不可信也。
秦與趙爲難,荊蘇使齊,未知何如。
以臣觀之,則齊、趙之交未必以荊蘇絕也;若不絕,是悉趙而應二萬乘也。
夫韓不服秦之義而服於強也,今專於齊,趙,則韓必爲腹心之病而發矣。
韓與荊有謀,諸候應之,則秦必複見崤塞之患。
非之來也,未必不以其能存韓也爲重於韓也。
辯說屬辭,飾非詐謀,以釣利於秦,而以韓利規陛下。
夫秦、韓之交親,則非重矣,此自便之計也。
臣視非之言,文其淫說靡辯,才甚,臣恐陛下淫非之辯而聽其盜心,因不詳察事情。
今以臣愚議:秦發兵而未名所伐,則韓之用事者以事秦爲計矣。
臣斯請往見韓王,使來入見;大王見,因內其身而勿遣,稍召其社稷之臣,以與韓人爲市,則韓可深割也。
因令象武發東郡之卒,閱兵於境上而未名所之,則齊人懼而從蘇之計,是我兵未出而勁韓以威擒,強齊以義從矣。
聞於諸候也,趙氏破膽,荊人狐疑,必有忠計。
荊人不動,魏不足患也,則諸候可蠶食而盡,趙氏可得與敵矣。
願陛下幸察愚臣之計,無忽。
李斯往詔韓王,未得見,因上書曰:昔秦、韓戮力一意以不相侵,天下莫敢犯,如此者數世矣。
前時五諸候嘗相與共伐韓,秦發兵以救之。
韓居中國,地不能滿千裏,而所以得與諸候班位於天下,君臣相保者,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。
先時五諸候共伐秦,韓反與諸候先爲雁行爲以向秦軍於關下矣。
諸候兵困力極,無祭奈何,諸候兵罷。
杜倉相秦,起兵發將以報天下之怨而先攻荊。
荊令尹患之,曰:'夫韓以秦爲不義,而與秦兄弟共苦下天。
已又背秦,先爲雁行以攻關。
韓則居中國,殿轉不可知。
'天下共割韓上地十城以謝秦,解其兵。
夫韓嘗一背秦而國迫地侵,兵弱至今,所以然者,聽奸臣之浮說,不權事實,故雖殺戮奸臣,不能使韓複強。
今趙欲聚兵士,卒以秦爲事,使人來借道,言欲伐秦,其勢必先韓而後秦。
且臣聞之:'脣亡,則齒寒。
'夫秦、韓不得無同憂,其形可見。
魏欲發兵以攻韓,秦使人將使者于韓。
今秦王使臣斯來而不得見,恐左右襲曩奸臣之計,使韓複有亡地之患。
臣斯不得見,請歸報,秦、韓之交必絕矣。
斯之來使,以奉秦王之歡心,願效便計,豈陛下所以逆賤臣者邪?
今殺臣於韓,則大王不足以強,若有聽臣之計,則禍必構矣。
秦發兵不留行,而韓之社稷優矣。
臣斯暴身於韓之市,則雖欲察賤臣愚患之計,不可得已。
邊鄙殘,國固守,鼓鐸之聲於耳,而乃用臣斯之計,晚矣。
夫棄城而敗軍,則反掖之寇必襲矣。
城盡則聚散,聚散則無軍矣。
城固守,則秦必須與兵而圍王一都,道不能,則難必謀,其勢不救,左右計之者不用,願陛下熟悉圖之。
若臣斯之所言有不應事實者,願大王幸使得畢辭於前,乃就吏誅不晚也。
秦王飲食不甘,遊觀不樂,意專在圖趙,使臣斯來言,順得身見,因急與陛下有計也。
今使臣不通,則韓之信未可知也,夫秦必釋趙之患而移兵於韓,願陛下幸複察圖之,而賜臣報決。
│ 002 │
【難言第三 】
臣非非難言孔,所以難言者:
言順比滑澤,洋洋纚々然,則見以爲華而不實;
此臣非之所以難言而重患也。
故度量雖正,未必聽也;義理雖全,未必用也。
大王若以此不信,而小者以爲毀訾誹謗,大者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。
故子胥善謀而吳戮之,仲尼善說而匡圍之,管夷吾實賢而魯囚之。
故此三大夫豈不賢哉?
而三君不明也。
上古有湯,至聖也:
伊尹,至智也。
夫至智說至聖,然且七十說而不受,身執鼎俎爲包宰,昵近習親,而湯乃僅知其賢而用之。
故曰:以至智說至聖,未必至而見受,伊尹說湯是也;
故文王說紂而紂囚之;
此十數人者,皆世之仁賢忠良有道術之士也,不幸而遇悖亂暗惑之主而死。
然則雖賢聖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?
則愚者難說也,故君子難言也。
且至言忤於耳而倒於心,非賢聖莫能聽,願大王熟察之也。
【愛臣第四】
愛臣太親,必危其身;
人臣太貴,必易主位;
主妾無等,必危嫡子;
兄弟不服,必危社稷;
臣聞千乘之君無備,必有百乘之臣在其側,以徒其民而傾其國;
萬乘之君無備,必有千乘之家在其側,以徒其威而傾其國。
是以奸臣蕃息,主道衰亡。
是故諸候之博大,天子之害也;
將相之管主而隆家,此君人者所外也。
萬物莫如身之至貴也,位之至尊也,主威之重,主勢之隆也。
此四美者,不求諸外,不請於人,議之而得之矣。
故曰:人主不能用其富,則終於外也。
此君人者之所識也。
昔者紂之亡,周之卑,皆從諸候之博大也;
夫燕、宋之所以弑其君者,皆此類也。
故上比之殷周,中比之燕、宋,莫不從此術也。
是故明君之蓄其臣也,盡之以法,質之以備。
故不赦死,不宥刑;
社稷將危,國家偏威。
是故大臣之祿雖大,不得藉威城市;
故人臣處國無私朝,居軍無私交,其府軍不得私貸於家。
此明君之所以禁其邪。
是故不得四從,不載奇兵,非傳非遽,載奇兵革,罪死不赦。
此明君之所以備不虞者也。
【主道第五】
道者,萬物之始,是非之紀也。
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,治紀以知善敗之端。
故虛靜以待,令名自命也,令事自定也。
虛則知實之情,靜則知動者正。
有言者自爲名,有事者自爲形,形名參同,君乃無事焉,歸之其情。
故曰:君無見其所欲,君見其所欲,臣自將雕琢;
故曰:去好去惡,臣乃見素;
故有智而不以慮,使萬物知其處;
是故去智而有明,去賢而有功,去勇而有強。
君臣守職,百官有常,因能而使之,是謂習常。
故曰:寂乎其無位而處,漻乎莫得其所。
明君無爲於上,君臣竦懼乎下。
明君之道,使智者盡其慮,而君因以斷事,故君不躬于智;
是故不賢而爲賢者師,不智而爲智者正。
臣有其勞,君有其成功,此之謂賢主之經也。
道在不可見,用在不可知君;
見而不見,聞而不聞,知而不知。
知其言以往,勿變勿更,以參合閱焉。
官有一人,勿令通言,則萬物皆盡。
函掩其跡,匿有端,下不能原;
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,謹執其柄而固握之。
絕其望,破其意,毋使人欲之,不謹其閉,不固其門,虎乃將在。
不慎其事,不掩其情,賊乃將生。
弑其主,代其所,人莫不與,故謂之虎。
處其主之側爲奸臣,聞其主之忒,故謂之賊。
散其黨,收其餘,閉其門,奪其輔,國乃無虎。
大不可量,深不可測,同合刑名,審驗法式,擅爲者誅,國乃無賊。
是故人主有五壅:臣閉其主曰壅,臣制財利曰壅,臣擅行令曰壅,臣得行義曰壅,臣得樹人曰壅。
臣閉其主,則主失位;
此人主之所以獨擅也,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。
人主之道,靜退以爲寶。
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,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。
是以不言而善應,不約而善增。
言已應,則執其契;
符契之所合,賞罰之所生也。
故群臣陳其言,君以其主授其事,事以責其功。
功當其事,事當其言,則賞;
明君之道,臣不得陳言而不當。
是故明君之行賞也,暖乎如時雨,百姓利其澤;
故明君無偷賞,無赦罰。
賞偷,則功臣墯其業;
是故誠有功,則雖疏賤必賞;
疏賤必賞,近愛必誅,則疏賤者不怠,而近愛者不驕也。
【有度第六】
國無常強,無常弱。
奉法者強,則國強;
荊莊王並國二十六,開地三千裏;
齊桓公並國三十,啓地三千裏;
燕襄王以河爲境,以薊爲國,襲涿、方城,殘齊,平中山,有燕者重,無燕者輕;
魏安釐王攻燕救趙,取地河東;
故有荊莊、齊桓公,則荊、齊可以霸;
今皆亡國者,其群臣官吏皆務所以亂而不務所以治也。
其國亂弱矣,又皆釋國法而私其外,則是負薪而救火也,亂弱甚矣!
故當今之時,能去私曲就公法者,民安而國治;
能去私行行公法者,則兵強而敵弱。
故審得失有法度之制者,加以群臣之上,則主不可欺以詐僞;
今若以譽進能,則臣離上而下比周;
故官之失能者其國亂。
以譽爲賞,以毀爲罰也,則好賞惡罰之人,釋公行,行私術,比周以相爲也。
忘主外交,以進其與,則其下所以爲上者薄也。
交衆、與多,外內朋黨,雖有大過,其蔽多矣。
故忠臣危死于非罪,奸邪之臣安利於無功。
忠臣之所以危死而不以其罪,則良臣伏矣;
此亡之本也。
若是,則群臣廢慶法而行私重,輕公法矣。
數至能人之門,不一至主之廷;
屬數雖多,非所尊君也;
然則主有人主之名,而實托於群臣之家也。
故臣曰:亡國之廷無人焉。
廷無人者,非朝廷之衰也;
此其所以然者,由主之不上斷於法,而信下爲之也。
故明主使法擇人,不自舉也;
能者不可弊,敗者不可飾,譽者不能進,非者弗能退,則君臣之間明辯而易治,故主讎法則可也。
賢者之爲人臣,北面委質,無有二心。
朝廷不敢辭賤,軍旅不敢辭難;
故有口不以私言,有目不以私視,而上盡制之。
爲人臣者,譬之若手,上以修頭,下以修足;
故民不越鄉而交,無百裏之感。
貴賤不相逾,愚智提衡而立,治之至也。
今夫輕爵祿,易去亡,以擇其主,臣不謂廉。
詐說逆法,倍主強諫,臣不謂忠。
行惠施利,收下爲名,臣不謂仁。
離俗隱居,而以詐非上,臣不謂義。
外使諸候,內耗其國,伺其危險之陂,以恐其主曰;
而主乃信之,以國聽之。
卑主之名以顯其身,毀國之厚以利其家,臣不謂智。
此數物者,險世之說也,而先王之法所簡也。
先王之法曰:臣毋或作威,毋或作利,從王之指;
古者世治之民,奉公法,廢私術,專意一行,具以待任。
夫爲人主而身察百官,則日不足,力不給。
且上用目,則下飾觀;上用耳,則下飾聲;上用慮,則下繁辭。
先王以三者爲不足,故舍己能而因法數,審賞罰。
先王之所守要,故法省而不侵。
獨制四海之內,聰智不得用其詐,險躁不得關其佞,奸邪無所依。
遠在千裏外,不敢易其辭;
故治不足而日有餘,上之任勢使然之。
夫人臣之侵其主也,如地形焉,即漸以往,使人主失端,東西易面而不自知。
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。
故明主使其群臣不遊意於法之外,不爲惠於法之內,動無非法。
峻法,所以淩過遊外私也;
威不貳錯,制不共門。
威、制共,則衆邪彰矣;
故曰:巧匠目意中繩,然必先以規矩爲度;
故繩直而枉木斷,準夷而高科削,權衡縣而重益輕,鬥石設而多益少。
故以法治國,舉措而已矣。
法不阿貴,繩不撓曲。
法之所加,智者弗能辭,勇者弗敢爭。
刑過不辟大臣,賞善不遺匹夫。
故矯上之失,詰下之邪,治亂決繆,絀羨齊非,一民之軌,莫如法。
厲官威名,退淫殆,止詐僞,莫如刑。
刑重,則不敢以貴易賤;
上尊而不侵,則主強而守要,故先王貴之而傳之。
人主釋法用私,則上下不別矣。
【二柄第七】
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,二柄而已矣。
二柄者,刑德也。
何謂刑德?
曰:殺戮之謂刑,慶賞之謂德。
爲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,故人主自用其刑德,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。
故世之奸臣則不然,所惡,則能得之其主而罪之;
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。
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,爪牙也。
使虎釋其爪牙而使狗用之,則虎反服於狗矣。
人主者,以刑德制臣者也。
今君人者釋其刑德而使臣用之,則君反制於臣矣。
故田常上請爵祿而行之群臣,下大鬥斛而施于百姓,此簡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,故簡公見弑。
子罕謂宋君曰:夫慶賞賜予者,民之所喜也,君自行之;
於是宋君失刑百子罕用之,故宋君見劫。
田常徒用德而簡公弑,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。
故今世爲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,則是世主之危甚於簡公、宋君也。
故劫殺擁蔽之,主非失刑德而使臣用之,而不危亡者,則未嘗有也。
人主將欲禁奸,則審合刑名者,言異事也。
爲人臣者陳而言,君以其言授之事,專以其事責其功。
功當其事,事當其言,則賞;
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則罰,非罰小功也,罰功不當名也;
昔者韓昭候醉而寢,典冠者見君之寒也,故加衣於君之上,覺寢而說,問左右曰:
誰加衣者?
左右對曰:典冠。
君因兼罪典衣與典冠。
其罪典衣,以爲失其事也;
非不惡寒也,以爲侵官之害甚於寒。
故明主之畜臣,臣不得越官而有功,不得陳言而不當。
越官則死,不當則罪。
守業其官,所言者貞也,則群臣不得朋黨相爲矣。
人主有二患:任賢,則臣將乘於賢以劫其君;
故人主好賢,則群臣飾行以要群欲,則是群臣之情不效;
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;
故君見惡,則群臣匿端;
人主欲見,則群臣之情態得其資矣。
故子之托於賢以奪其君者也,豎刁、易牙,因君之欲以侵其君者也。
其卒,子噲以亂死,桓公蟲流出戶而不葬。
此其故何也?
人君以情借臣之患也。
人臣之情非必能愛其君也,爲重利之故也。
今人主不掩其情,不匿其端,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,則群臣爲子之、田常不難矣。
故曰:去好去惡,群臣見素。
群臣見素,則大君大蔽矣。
【揚榷第八】
天有大命,人有大命。
夫香美脆味,厚酒肥肉,甘口而疾形;
故去甚去泰,身乃無害。
權不欲見,素無爲也。
事在四方,要在中央。
聖人執要,四方來效。
虛而待之,彼自以之。
四海既藏,道陰見陽。
左右既立,開門而當。
勿變勿易,與二俱行。
行之不已,是謂履理也。
夫物者有所宜,材者有所施,各處其宜,故上下無爲。
使雞司夜,令狸執鼠,皆用其能,上乃無事。
上有所長,事乃不方。
矜而好能,下之所欺:
辯惠好生,下因其材。
上下易用,國故不治。
用一之道,以名爲首,名正物定,名倚物徒。
故聖人執一以靜,使名自命,令事自定。
不見其采,下故素正。
因而任之,使自事之;
上以名舉之,不知其名,複修其形。
形名參同,用其所生。
二者誠信,下乃貢情。
謹修所事,待命于天,毋失其要,乃爲聖人。
聖人之道,去智與巧。
智巧不去,難以爲常。
民人用之,其身多殃;
因天之道,反形之理,督參鞠之,終則有始。
虛以靜後,未嘗用己。
凡上之患,必同其端;
夫道者,弘大而無形;
至於群生,斟酌用之,萬物皆盛,而不與其甯。
道者,下周於事,因稽而命,與時生死。
參名異事,通一同情。
故曰:道不同於萬物,德不同於陰陽,衡不同於輕重,繩不同於出入,和不同於燥濕,君不同於群臣。
--凡此六者,道之出也。
道無雙,故曰一。
是故明君貴獨道之容。
君臣不同道,下以名禱。
君操其名,臣效其形,形名參同,上下和調也。
凡聽之道,以其所出,反以爲之入。
故審名以定位,明分以辯類。
聽言之道,溶若甚醉。
脣乎齒乎,吾不爲始乎;
彼自離之,吾因以知之;
虛靜無爲,道之情也;
三之以比物,伍之以合虛。
根幹不革,則動洩不失矣。
動之溶之,無爲而攻之。
喜之,則多事;惡之,則生怨。
故去喜去惡,虛心以爲道舍。
上不與共之,民乃寵之;
上固閉內扃,從室視庭,咫尺已具,皆之其處。
以賞者賞,以刑者刑,因其所爲,各以自成。
善惡必及,孰敢不信?
規矩既設,三隅乃列。
主上不神,下將有因;
若天若地,是謂累解;
能象天地,是謂聖人。
欲治其內,置而勿親;
大臣之門,唯恐多人。
凡治之極,下不能得。
周合刑名,民乃守職;
猾民愈衆,奸邪滿側。
故曰:毋富人而貸焉,毋貴人而逼焉;
主失其神,虎隨其後。
主上不知,虎將爲狗。
主不蚤止,狗益無已。
虎成其群,以弑其母。
爲主而無臣,奚國之有?
主施其法,大虎將怯;
法制苟信,虎化爲人,複反其真。
欲爲其國,必伐其聚;
欲爲其地,必適其賜;
彼求我予,假仇人斧;
黃帝有言曰:上下一日百戰。
下匿其私,用試其上;
故度量之立,主之寶也;
臣之所不弑其君者,黨與不具也。
故上失扶寸,下得尋常。
有國君,不大其都;
有道之君,不貴其臣;
備危恐殆,急置太子,禍乃無從起。
內索出圉,必身自執其度量。
厚者虧之,薄者靡之。
虧靡有量,毋使民比周,同欺其上。
虧之若月,靡之若熱。
簡令謹誅,必盡其罰。
毋弛而弓,一棲兩雄,其鬥
【八奸第九】
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術:
一曰同床,二曰在旁,三曰父兄,四曰養殃,五曰民萌,六曰流行,七曰威強,八曰四方。
何謂同床?
曰:貴夫人,愛孺子,便僻好色,此人主之所惑也。
托于燕處之虞,乘醉飽之時,而求其所欲,此必聽之術也。
爲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,使惑其主,此之謂同床。
二曰在旁。
何謂在謗?
曰:優笑侏儒,左右近習,此人主未命而唯唯,未使而諾諾,先意承旨,觀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。
此皆俱進俱退,皆應皆對,一辭同軌以移主心者也。
爲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玩好,外爲之行不法,使之化其主,此之謂在旁。
三曰父兄。
何謂父兄?
曰:側室公子,人主之所親愛也;
此皆盡力畢議,人主之所必聽也。
爲人臣者事公子側室以音聲子女,收大臣延吏以辭言,處約言事,事成則進爵益祿,以勸其心,犯其主,此之謂父兄。
四曰養殃。
何謂養殃?
曰:人主樂美宮室台池,好飾子女狗馬以娛其心,此人主之殃也。
爲人臣者盡民力以美宮室台池,重賦斂以飾子女狗馬,以娛其主而亂其心,從其所欲,而樹私利其間,此謂養殃。
五曰民萌。
何謂民萌?
曰:爲人臣者散公財以說民人,行小惠以取百姓,使朝廷市井皆勸權譽己,以塞其主而成其所欲,此之謂民萌。
六曰流行。
何謂流行?
曰:人主者,固壅其言談,希於聽論議,易移以辯說。
爲人臣者求諸候之辯士,養國中之能說者,使之以語其私。
爲巧文之言,流行之辭,示之以利勢,懼之以患害,施屬虛辭以壞其主,此之謂流行。
七曰威強。
何謂威強?
曰:君人者,以群臣百姓爲威強者也。
群臣百姓之所善,則君善之;
爲人臣者,聚帶劍之客,養必死之士,以彰其威,明焉己者必利,不爲己者必死,以恐其群臣百姓而行其私,此之謂威強。
八曰四方。
何謂四方?
曰:君人者,國小,則事大國;
大國之所索,小國必聽;
爲人臣者,重賦斂,盡府庫,虛其國以事大國,而用其威求誘其君;
凡此八者,人臣之所以道成奸,世主所以壅劫,失其所有也,不可不察焉。
明君之於內也,娛其色而不行其謁,不使私請。
其於左右也,使其身必責其言,不使益辭。
其于父兄大臣也,聽其言也必使以罰任於後,不令妄舉。
其於觀東玩好也,必令之有所出,不使擅進擅退,不使群臣虞其意。
其于德施也,縱禁財,發墳倉,利於民者,必出於君,不使人臣私其德。
其於說議也,稱譽者所善,毀疵者所惡,必實其能,察其過,不使群臣相爲語。
其於勇力之士也,軍旅之功無逾賞,邑鬥之勇無赦罪,不使群臣行私財。
其于諸候之求索也,法則聽之,不法則距之。
則謂亡君者,非莫有其國也,而有之者,皆非己有也。
令臣以外爲制於內,則是君人者亡也。
聽大國爲救亡也,而亡亟於不聽,故不聽。
群臣知不聽,則不外諸候,諸候知不聽,則不受臣之誣其君矣。
明主之爲官職爵祿也,所以進賢材勸有功也。
故曰:賢材者處厚祿任大官;
官賢者量其能,賦祿者稱其功。
是以賢者不誣能以事其主,有功者樂進其業,故事成功立,今則不然,不課賢不肖,不論有功勞,用諸候之重,聽左右之謁,父兄大臣上請爵祿於上,而下賣之以收財利及以樹私黨。
故財利多者買官以爲貴,有左右之交者請謁以成重。
功勞之臣不論,官職之遷失謬。
【十過第十】
十過:
一曰行小忠,則大忠之賊也。
二曰顧小利,則大利之殘也。
三曰行僻自用,無禮諸候,則亡身之至也。
四曰不務聽治而好五音,則窮身之事也。
五曰貪愎喜利,則滅國殺身之本也。
六曰耽於女樂,不顧國政,則亡國之禍也。
七曰離內遠遊而忽於諫士,則危身之道也。
八曰過而不聽于忠臣,而獨行其意,則滅高名爲人笑之始也。
九曰內不量力,外恃諸候,則削國之患也。
十曰國小無禮,不用諫臣,則絕世之勢也。
奚謂小忠?
昔者楚共王與晉厲公戰于鄢陵,楚師敗,而共王傷其目。
酣戰之時,司馬之反渴而求飲,豎穀陽操觴酒而進之。
子反曰:嘻!,退,酒也。
陽曰:非酒也。
子反受而飲之。
子反之爲人也,嗜酒,而甘之,弗能絕於口,而醉。
戰既罷,共王欲戰,令人召司馬子反,司馬子反辭以心疾。
共王駕而自往,入其幄中,聞酒臭而還,曰:今日之戰,不穀親傷。
所恃者,司馬也,而司馬又醉如此,是亡楚國之社稷而不恤吾衆也。
不穀無複戰矣。
於是還師而去,斬司馬子反以爲大戮。
故豎陽之進酒,不以仇子反也,其心忠愛之而適足以殺之。
故曰:行小忠,則大忠之賊也。
奚謂顧小利?
昔者晉獻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。
荀息曰:君其以垂棘之璧與屈産之乘,賂虞公,求假道焉,必假我道。
君曰:垂棘之璧,吾先君之寶也;
若受吾幣不假之道,將奈何?
荀息曰:彼不假我道,必不敢受我。
若受我,而假我道,則是寶猶取之內府而藏之外府也,馬猶取之內廄而著之外廄也。
君勿尤。
君曰:諾。
乃使荀息以垂棘之璧與屈産之乘賂虞公而求假道焉。
虞公貪利其璧與馬而欲許之。
宮之奇諫曰:不可許。
夫虞之有虢也,如車之有輔。
輔依車,車亦依輔,虞、虢之勢正是也。
若假之道,則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。
不可,願勿許。
虞公弗聽,逐假之道。
荀息伐虢克之,還反處三年,與兵伐虞,又克之。
荀息牽馬操璧而報獻公,獻公說曰:璧則猶是也。
雖然,馬齒亦益長矣。
故虞公之兵殆而地削者,何也?
愛小利而不慮其害。
故曰:顧小利,則大利之殘也。
奚謂行僻?
昔者楚靈王爲申之會,宋太子後至,執而囚之;
中射士諫曰:合諸候不可無禮,此存亡之機也。
昔者桀爲有戎之會而有糸昏叛之,紂爲黎丘之蒐而戎狄叛之,由無禮也。
君其圖之。
君不聽,遂行其其意。
居未期年,靈王南遊,群臣從而劫之。
靈王餓而死乾溪之上。
故曰:行僻自用,無禮諸候,則亡身之至也。
奚謂好音?
昔者衛靈公將之晉,至濮水之上,稅車而放馬,設舍以宿。
夜分,而聞鼓新聲者而說之。
他人問左右,盡報弗聞。
乃召師涓而告之,曰:有鼓新聲者,使人問左右,盡報弗聞。
其狀似鬼神,子爲我聽而寫之。
師涓曰:諾。
因靜坐撫琴而寫之。
師涓明日報曰:臣得之矣。
靈公曰:諾。
因複留宿。
明日而習之,遂去之晉。
30晉平公觴之于施夷之台。
酒酣,靈公起。
公曰:有新聲,願請以示。
平公曰:善。
乃召師涓,令坐師曠之旁,援琴鼓之。
未終,師曠撫止之,曰:此亡國之聲,不可遂也。
平公曰:此道奚出?
師曠曰:此師延之所作,與紂爲靡靡之也。
及武王伐紂,師延東走,至於濮水而自投。
故聞此聲者,必于水之上。
先聞此聲者,其國必削,不可遂。
平公曰:寡人所好者,音也,子其使遂之。
師涓鼓動究之。
平公問師曠曰:此所謂何聲也?
師曠曰:此所謂清商也。
公曰:清商固最悲乎?
師曠曰:不如清徵。
公曰:清徵可得而聞乎?
師曠曰:不可。
古之聽清徵者,皆有德義之君也。
今吾君德薄,不足以聽。
平公曰:寡人之所好者,音也,願試聽之。
師曠不得已,援琴而鼓。
一奏之,有玄鶴二八,道南方來,集于郎門之垝;再奏之,而列。
三奏之,延頸而鳴,舒翼而舞,音中宮商之聲,聲聞於天。
平公大說,坐者皆喜。
平公提觴而起爲師曠壽,反坐而問曰:音莫悲於清徵乎?
師曠曰:不如清角。
平公曰:清角可得而聞乎?
師曠曰:不可。
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,駕象車而六蛟龍,畢方並鎋,蚩尤居前,風伯進掃,雨師灑道,虎狼在前,鬼神在後,騰蛇伏地,鳳皇覆上,大合鬼神,作爲清角。
今吾君德薄,不足聽之。
聽之,將恐有敗。
平公曰:寡人老矣,所好者音也,願遂聽之。
師曠不得已而鼓之。
一奏之,有玄雲從西北方起;再奏之,大風至,大雨隨之,裂帷幕,破俎豆,隳廊瓦。
坐者散走,平公恐懼伏於廊室之間。
晉國大旱,赤地三年。
平公之身遂癃病。
故曰:不務聽治,而好五音不已,則窮身之事也。
奚謂貪愎?
昔者智伯瑤率趙、韓、魏而伐範、中行,滅之。
反歸,休兵數年。
因令人請地於韓。
韓康子欲勿與,段規諫曰:不可不與也。
夫知伯之爲人也,好利而驁愎。
彼來請地而弗與,則移兵於韓必矣。
君其與之。
與之彼狃,又將請地他國。
他國且有不聽,不聽,則知伯必加之兵。
如是,韓可以免於患而待其事之變。
康子曰:諾。
因令使者緻萬家之縣一於知鐵。
知伯說,又令人請地于魏。
宣子欲勿與,趙葭諫曰:彼請地於韓,韓與之。
今請地于魏,魏弗與,則是魏內自強,而外怒知伯也。
如弗予,其措兵于魏必矣。
不如予之。
宣子曰:諾。
因令人緻萬家之縣一于知伯。
知伯又令人之趙請蔡,臯狼之地,趙襄子弗與。
知伯因陰約韓、魏將以伐趙。
襄子召張孟談而告之曰:夫知伯之爲人也,陽親而陰疏。
三使韓、魏而寡人不與焉,其措兵於寡人必矣。
今吾安居而可?
張孟談曰:夫董閼於,簡主之才臣也,其治晉陽,而尹鐸循之,其餘教猶存,君其定居晉陽而已矣。
君是曰:諾。
乃召延陵生,令將車騎先至晉陽,君因從之。
君至,而行其城郭及五官之藏。
城郭不治,倉無積粟,府無儲錢,庫無甲兵,邑無守具。
襄子懼,乃召張孟談曰:寡人行城郭及五官之藏,皆不備具,吾將何以應敵。
?
張孟談曰:臣聞聖人之治,藏於民,不藏於府庫,務修其教,不治城郭。
君其出令,令民自遺三年之食,有餘粟者入之倉;
君夕出令,明日,倉不容粟,府無積錢。
庫不受甲兵。
居五日而城郭已治,守備已具。
君召張孟談而問之曰:
吾城郭已治,守備已具。
錢粟已足,甲兵有餘。
吾奈無箭何?
張孟談曰:臣聞董子之治晉陽也,公宮之垣皆以荻蒿楛楚牆之,其楛高至於丈,君發而用之。
於是發而試之,其堅則雖簵之勁弗能過也。
君曰:箭已足矣,奈無金何?
張孟談曰:臣聞董子之治晉陽也,公宮令舍之堂,皆以煉銅爲柱質。
君發而用之。
於是發而用之,有餘金矣。
號令已定,守備已具。
三國之兵果至。
至則乘晉陽之城,遂戰。
三月弗能拔。
因舒軍而圍之,決晉陽之水以灌之。
圍晉陽三年。
城中巢居而處,懸釜而炊,財食將盡,士大夫羸病。
襄子謂張孟談曰:糧食匱,財力盡,士大夫羸病,吾恐不能守矣!
張孟談曰:臣聞之:'亡弗能存,危弗能安,則無爲貴智矣。'
臣請試潛行而出,見韓、魏之君。
張孟談見韓、魏之君曰:臣聞:'亡齒寒。'
趙亡,則二君爲之次。
二君曰:我知其然也。
雖然,知伯之爲人也中,粗而少親。
我謀而覺,則其禍必至矣。
爲之奈何?
張孟談曰:謀出二君之口而入臣之耳,人莫之知也。
二君因與張孟談約三軍之反,與之期日。
夜遣孟談入晉陽,以報二君之反。
襄子迎孟談而再拜之,且恐且喜。
二君以約遣張孟談,因朝知伯而出,遇智過於轅門之外。
智過怪其色,因入見知伯曰:二君貌將有變。
君曰:何如?
曰:其行矜而意高,非他時節也,君不如先之。
君曰:吾與二主約謹矣,破趙而三分其地,寡人所以親之,必不侵欺。
兵之著於晉陽三年,今旦暮將拔之而饗其利,何乃將有他心?
必不然。
子釋勿憂,勿出於口。
明旦,二主又朝而出,複見智過於轅門。
智過入見曰:君以臣之言告二主乎?
君曰:何以知之?
曰:今日二主朝而出,見臣而其色動,而視屬臣。
此必有變,君不如殺之。
君曰:子置勿複言。
智過曰:不可,必殺之。
若不能殺,遂親之。
君曰;親之奈何?
智過曰:魏宣子謀臣曰趙葭,韓康子之謀臣曰段規,此皆能移其君之計。
君與其二君約:破趙國,因封二子者各萬家之縣一。
如是,則二主之心可以無變矣。
知伯曰:破趙而三分其地,又封二子者各萬家之縣一,則吾所得者少。
不可。
智過見其言之不聽也,出,因更其族爲輔氏。
至於期日之夜,趙氏殺其守堤之吏而決其水灌知伯軍。
知伯軍救水而亂,韓、魏翼而擊之,襄子將卒犯其前,大敗知伯之軍而擒知伯。
知伯身死軍破,國分爲三,爲天下笑。
故曰:貪愎好利,則滅國殺身之本也。
奚謂耽於女樂?
昔者戎王使由餘聘于秦,穆公問之曰:寡人嘗聞道而未得目見之也,原聞古之明主得國失國常何以?
由餘對曰:臣嘗得聞之矣,常以儉得之,以奢失之。
穆公曰:寡人不辱而問道於子,子以儉對寡人何也?
由餘對曰:臣聞昔者堯有天下,飯於土簋,飲於土鉶。
其地南至交趾,北至幽都,東西至日月所出入者,莫不實服。
堯禪天下,虞舜受之,作爲食器,斬山木而財子,削鋸修其跡,流漆墨其上,輸之於宮以爲食器。
諸候以爲益侈,國之不服者十三。
舜禪天下而傳之于禹,禹作爲祭器,墨染其外,而硃畫書其內,縵帛爲茵,將席頗緣,觸酌有采,而樽俎有飾。
此彌侈矣,而國之不服者三十三。
夏後氏沒,殷人受之,作爲大路,而建旒九,食器雕琢,觴酌刻鏤,白壁堊墀,茵席雕文。
此彌侈矣,而國之不服者五十三。
君子皆知文章矣,而欲服者彌少。
臣故曰:儉其道也。
由餘出,公乃召內史廖而告之,曰:寡人:'聞鄰國有聖人,敵國之憂也。
內史廖曰:臣聞戎王之居,僻陋而道遠,未聞中國之聲。
君其遣之女樂,以亂其政,而後爲由餘請期,以疏其諫。
彼君臣有間而後可圖也。
君曰:諾。
乃使內史廖以女樂二八遣戎王,因爲由餘請期。
戎王許諾,見其女樂而說之,設酒張飲,日以聽樂,終幾不遷,牛馬半死。
由餘歸,因諫戎王,戎王弗聽,由餘遂去之秦。
秦穆公迎而拜之上卿,問其兵勢與其地形。
既以得之,舉兵而伐之,兼國十二,開地千裏。
故曰:耽於女樂,不顧國政,則亡國之禍也。
奚謂離內遠遊?
昔者齊景公遊於海而樂之。
號令諸大夫曰:言歸者死。
顔涿聚曰:君遊海而樂之,奈臣有圖國者何?
君雖樂之,將安得。
齊景公曰:寡人布令曰'言歸者死',今子犯寡人之令。
援戈將擊之。
顔涿聚曰:昔桀殺關龍逢而紂殺王子比幹,今君雖殺臣之身以三之可也。
臣言爲國,非爲身也。
延頸而前曰:君擊之矣!
至三日,而聞國人有謀不內齊景公者矣。
齊景公所以遂有齊國者,顔涿聚之力地。
故曰:離內遠遊,則危身之道也。
奚謂過而不聽于忠臣?
昔者齊桓公九合諸候,一匡天下,爲五伯長,管仲佐之。
管仲老,不能用事,休居於家。
桓公從而問之曰:仲父家居有病,即不幸而不起此病,政安遷之?
管仲曰:臣老矣,不可問也。
雖然,臣聞之,知臣莫若君,知子莫若父。
君其試以心決之。
君曰:鮑叔牙何如?
管仲曰:不可。
鮑叔牙爲人,剛愎而上悍。
剛則犯民以暴,愎則不得民心,悍則下不爲用。
其心不懼,非霸者之佐也。
公曰:然則豎刁何如?
管仲曰:不可。
夫人之情莫不愛其身。
公妒而好內,豎刁自獖以爲治內。
其身不愛,又安能愛君?
公曰:然,則術公子開方何如?
管仲曰:不可。
齊、衛之間不過十日之行,開方爲事君,欲適君之故,十五年不歸見其父母,此非人情也。
其父母之不親也,又能親君乎?
公曰:然則易牙何?
管仲曰:不可。
夫易牙爲君主味。
君之所未嘗食唯人肉耳,易牙蒸其子首而進之,君所知也。
人之情莫不愛其子,今蒸其子以爲膳於君,其子弗愛,又安能愛君乎?
公曰:然則孰可?
管仲曰:隰朋可。
其爲人也,堅中而廉外,少欲而多信。
夫堅中,則足以爲表;
此霸者之佐也,君其用之。
君曰:諾。
居一年餘,管仲死,君遂不用隰朋而與豎刁。
刁蒞事三年,桓公南遊堂阜,豎刁率易牙、衛公子開方及大臣爲亂。
桓公渴餒而死南門之寢、公守之室,身死三月不收,蟲出於戶。
故桓公之兵橫行天下,爲五伯長,卒見弑於其臣,而滅高名,爲天下笑者,何也?
不用管仲之過也。
故曰:過而不聽于忠臣,獨行其意,則滅其高名爲人笑之始也。
奚謂內不量力?
昔者秦之攻宜陽,韓氏急。
公仲朋謂韓君曰:與國不可恃也,豈如因張儀爲和于秦哉!
公曰:善。
乃警公仲之行,將西和秦。
楚王聞之,懼,召陳軫而告之曰:韓朋將西和秦,今將奈何?
陳軫曰:秦得韓之都一,驅其練甲,秦、韓爲一以南鄉楚,此秦王之所以廟祠而求也,其爲楚害必矣。
王其趣發信臣,多其車,重其幣,以奉韓曰:'不穀之國雖小,卒已悉起,願大國之信意于秦也。
因願大國令使者入境視楚之起卒也。
'韓使人之楚,楚王因發車騎,陳之下路,謂韓使者曰:報韓君,言弊邑之兵今將入境矣。
使者還報韓君,韓君大大悅,止公仲。
公仲曰:不可。
夫以實害我者,秦也;
聽楚之虛言而輕強秦之實禍,則危國之本也。
韓君弗聽。
公仲怒而歸,十日不朝。
宜陽益急,韓君令使者趣卒于楚,冠蓋相望而卒無至者。
宜陽果拔,爲諸候笑。
故曰:內不量力,外恃諸候者,則國削之患也。
奚謂國小無禮?
昔者晉公子重耳出亡,過于曹,曹君袒裼而觀之。
釐負羈與叔瞻侍于前。
叔瞻謂曹君曰:臣觀晉公子,非常人也。
君遇之無禮,彼若有時反國而起兵,即恐爲曹傷,君不如殺之。
曹君弗聽。
釐負羈歸而不樂,其妻問之曰:公從外來而有不樂之色,何也?
負羈曰:吾聞之,有福不及,禍來連我。
今日吾君召晉公子,其遇之無禮。
我與在前,吾是以不樂。
其妻曰:吾觀晉公子,萬乘之主也;
今窮而出亡過于曹,曹遇之無禮。
此若反國,必誅無禮,則曹其首也。
子奚不先自貳焉。
負羈曰:諾。
盛黃金於壺,充之以餐,加璧其上,夜令人遺公子。
公子見使者,再拜,受其餐而辭其璧。
公子自曹入楚,自楚入秦。
入秦三年,秦穆公召群臣而謀曰:
昔者晉獻公與寡人交,諸候莫弗聞。
獻公不幸離群臣,出入十年矣。
嗣子不善,吾恐此將仿令其宗廟不祓陰而社稷不血食也。
如是弗定,則非與人交之道。
吾欲輔重耳而入之晉,何如?
群臣皆曰:善。
公因起卒,革車五百乘,疇騎二千,步卒五萬,輔重耳入之於晉,立爲晉君。
重耳即位三年,舉兵而伐曹矣。
因令人告曹君曰:懸叔瞻而出之,我且殺而以爲大戮。
又令人告釐負羈曰:軍旅薄城,吾知子不違也。
其表子之閭,寡人將以爲令,令軍勿敢犯。
曹人聞之,率其親戚而保釐負羈之閭者七百餘家。
此禮之所用也。
故曹,小國也,而迫于晉、楚之間,其君之危猶累卵也,而以無禮蒞之,此所以絕世也。
故曰:國小無禮,不用諫臣,則絕世之勢也。
【孤憤第十一】
智術之士,必遠見而明察,不明察,不能燭私;
能法之士,必強毅而勁直,不勁直,不能矯奸。
人臣循令而從事,案法而治官,非謂重人也。
重人也者,無令而擅爲,虧法以利私,耗國以便家,力能得其君,此所爲重人也。
智術之士明察,聽用,且燭重人之陰情;
故智術能法之士用,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。
是智法之士與當塗之人,不可兩存之仇也。
當塗之人擅事要,則外內爲之用矣。
是以諸候不因,則事不應,故敵國爲之訟;
此四助者,邪臣之所以自飾也。
重人不能忠主而進其仇,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燭察其臣,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。
凡當塗者之於人主也,希不信愛也,又且習故。
若夫即主心,同乎好惡,因其所自進也。
官爵貴重,朋黨又衆,而一國爲之訟。
則法術之士欲幹上者,非有所信愛之親,習故之澤也,又將以法術之言矯人主阿辟之心,是與人主相反也。
處勢卑賤,無黨孤特。
夫以疏遠與近愛信爭,其數不勝也;
法術之士操五不勝之勢,以發數而又不得見;
故法術之士奚道得進,而人主奚時得悟乎?
故資必不勝而勢不兩存,法術之士焉得不危?
其可以罪過誣者,以公法而誅之;
是明法術而逆主上者,不戮於吏誅,必死於私劍矣。
朋黨比周以弊主,言曲以使私者,必信於重人矣。
故其可以攻伐借者,以官爵貴之;
是以弊主上而趨於私門者,不顯於官爵,必重於外權矣。
今人主不合參驗而行誅,不待見功而爵祿,故法術之士安能蒙死亡而進其說?
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身?
故主上愈卑,私門益尊。
夫越雖國富兵強,中國之主皆知無益於己也,曰:"非吾所得制也。"
今有國者雖地廣人衆,然而人主壅蔽,大臣專權,是國爲越也。
智不類越,而不智不類其國,不察其類者也。
人之所以謂齊亡者,非地與城亡也,呂氏弗制而田氏用之;
今大臣執柄獨斷,而上弗知收,是人主不明也。
與死人同病者,不可生也;與亡國同事者,不可存也。
今襲跡於齊、晉,欲國安存,不可得也。
凡法術之難行也,不獨萬乘,千乘亦然。
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,人主于人有所智而聽之,因與左右論其言,是與愚人論智也;
智者決策于愚人,賢士程行於不肖,則賢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論悖矣。
人臣之欲得官者,其修士且以精潔固身,其智士且以治辯進業。
其修士不能以貨賂事人,恃其精潔而更不能以枉法爲治,則修智之士不事左右、不聽請謁矣。
人主之左右,行非伯夷也,求索不得,貨賂不至,則精辯之功息,而毀誣之言起矣。
治辯之功制於近習,精潔之行決於毀譽,則修智之吏廢,則人主之明塞矣。
不以功伐決智行,不以三伍審罪過,而聽左右近習之言,則無能之士在廷,而愚汙之吏處官矣。
萬乘之患,大臣太重;千乘之患,左右太信;此人主之所公患也。
且人臣有大罪,人主有大失,臣主之利與相異者也。
何以明之哉?
曰:主利在有能而任官,臣利在無能而得事;
是以國地削而私家富,主上卑而大臣重。
故主失勢而臣得國,主更稱蕃臣,而相室剖符。
此人臣之所以譎主便私也。
故當也之重臣,主變勢而得固寵者,十無二三。
是其故何也?
人臣之罪大也。
臣有大罪者,其行欺主也,其罪當死亡也。
智士者遠見而畏於死亡,必不從重人矣;
大臣挾愚汙之人,上與之欺主,下與之收利侵漁,朋黨比周,相與一口,惑主敗法,以亂士民,使國家危削,主上勞辱,此大罪也。
臣有大罪而主弗禁,此大失也。
使其主有大失於上,臣有大罪於下,索國之不亡者,不可得也。
【說難第十二】
凡說之難: 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,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,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。
凡說之難: 在知所說之心,可以吾說當之。
所說出於爲名高者也,而說之以厚利,則見下節而遇卑賤,必棄遠矣。
所說出於厚利者也,而說之以名高,則見無心而遠事情,必不收矣。
所說陰爲厚利而顯爲名高者也,而說之以名高,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;
此不可不察也。
夫事以密成,語以洩敗。
未必其身洩之也,而語及所匿之事,如此者身危。
彼顯有所出事,而乃以成他故,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。
夫異事而當,知者揣之外而得之,事洩於外,必以爲己也,如此者身危。
周澤未渥也,而語極知,說行而有功,則德忘;
貴人有過端,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,如此者身危。
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爲功,說者與知焉,如此者身危。
強以其所不能爲,止以其所不能已,如此者身危。
故與之論大人,則以爲間己矣;
論其所愛,則以爲借資;
略事陳意,則曰怯懦而不盡;
此說之難,不可不知也。
凡說之務,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。
彼有私急也,必以公義示而強之。
其意有下也,然而不能已,說者因爲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爲也。
其心有高也,而實不能及,說者爲之舉其過而見其惡,而多其不行也。
有欲矜以智能,則爲之舉異事之同類者,多爲之地,使之資說於我,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。
欲內相存之言,則必以美名明之,而微見其合於私利也。
欲陳危害之事,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於私患也。
譽異人與同行者,規異事與同計者。
有與同汙者,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;
彼自多其力,則毋以其難概之也;
大意無所拂悟,辭言無所擊摩,然後極騁智辯焉。
此道所得,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。
伊尹爲宰,百裏奚爲虜,皆所以幹其上也。
此二人者,皆聖人也;
夫曠日離久,而周澤既渥,深計而不疑,引爭而不罪,則明割利害以緻其功,直指是非以飾其身,以此相持,此說之成也。
昔者鄭武公欲伐胡,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。
因問於群臣:吾欲用兵,誰可伐者?
大夫關其思對曰: 胡可伐。
武公怒而戮之,曰: 胡,兄弟之國也。子言伐之,何也?
胡君聞之,以鄭爲親己,遂不備鄭。
鄭人襲胡,取之。
宋有富人,天雨牆壞。
其子曰: 不築,必將有盜。
其鄰人之父亦雲。
暮而果大亡其財。
其家甚智其子,而疑鄰人之父。
此二人說者皆當矣,厚者爲戮,薄者見疑,則非知之難也,處知則難也。
故繞朝之言當矣,其爲聖人於晉,而爲戮于秦也,此不可不察。
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衛君。
衛國之法: 竊駕君車者刖。
彌子瑕母病,人間往夜告彌子,彌子矯駕君車以出。
君聞而賢之,曰: 教哉!
異日,與君遊於果圍,食桃而甘,不盡,以其半啖君。
君曰: 愛我哉!
及彌子色衰愛弛,得罪於君,君曰: 是固嘗矯駕吾車,又嘗啖我以餘桃。
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,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,愛憎之變也。
故有愛於主,則智當而加親;
故諫說談論之士,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。
夫龍之爲蟲也,柔可狎而騎也;
人主亦有逆鱗,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,則幾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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