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脫“仕人曰”數語)“若乃零淪藪澤,空生徒死,亦安足貴乎?”
逸民答曰:“子可謂守培螻,玩狐丘,未登閬風而臨云霓;玩瀅汀,游潢洿,未浮南溟而涉天漢。
凡所謂志人者,不必在乎祿位,不必須乎勛伐也。
太上無己,其次無名,能振翼以絕群,騁跡以絕軌,為常人所不能為,割近才所不能割,少多不為凡俗所量,恬粹不為名位所染,淳風足以濯百代之穢,高操足以激將來之濁。
何必紆朱曳紫,服冕乘軺,被犧牛之文繡,吞詹何之香餌,朝為張天之炎熱,夕成冰冷之季灰!
“夫斥鷃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,王鮪不以幽岫貿滄海之曠,虎豹入廣廈而懷悲,鴻鶤登嵩巒而含戚。
物各有心,安其所長。
莫不泰於得意,而慘於失所也。
經世之士,悠悠皆是,一日無君,惶惶如也。
譬猶藍田之積玉,鄧林之多材,良工大匠,肆意所用。
亦何必棲魚而沈鳥哉!嘉遁高蹈,先聖所許;或出或處,各從攸好。
“蓋士之所貴,立德立言。
若夫孝友仁義,操業清高,可謂立德矣。
窮覽《墳》《索》,著述粲然,可謂立言矣。
夫善鄭無治民之功,未可謂減於俗吏;仲尼無攻伐之勛,不可以為不及於韓白矣。
身名并全,謂之為上。
隱居求志,先民嘉焉。
夷齊一介,不合變通,古人嗟嘆,謂不降辱。
夫言不降者,明隱逸之為高也;不辱者,知羈縶之為洿也。
聖人之清者,孟軻所美,亦云天爵貴於印綬。
志修遺榮,孫卿所尚,道義既備,可輕王公。
而世人所畏唯勢,所重唯利。
盛德身滯,便謂庸人;器小任大,便謂高士。
或有乘危冒崄,投死忘生,棄遺體於萬仞之下,邀榮華乎一朝之間,比夫輕四海愛脛毛之士,何其緬然邪!”
仕人曰:“潛退之士,得意山澤,不荷世貴,蕩然縱肆,不為時用,嗅祿利(有脫文),誠為天下無益之物,何如?”
逸民答曰:“夫麟不吠守,鳳不司晨,騰黃不引犁,尸祝不治庖也。
且夫揚大明乎無外,宜嫗煦之和風者,日也;耀華燈於暗夜,治金石以致用者,火也。
天下不可以經時無日,不可以一旦無火,然其大小,不可同也。
江海之外,彌綸二儀,升為云雨,降成百川;而朝夕之用,不及累仞之井,灌田溉園,未若溝渠之沃。
校其巨細,孰為曠哉?桀紂,帝王也;仲尼,陪臣也。
今見比於桀紂,則莫不怒焉;見擬於仲尼,則莫不悅焉。
爾則貴賤果不在位也。
故孟子云,禹稷顏淵,易地皆然矣。
宰予亦謂,孔子賢於堯舜遠矣。
夫匹庶而鈞稱於王者,儒生高極乎唐虞者,德而已矣,何必官哉!
“且夫交靈升於造化,運天地於懷抱,恢恢然世故不棲於心術,茫茫然寵辱不汨其純白,流俗之所欲,不能染其神,近人之所惑,不能移其志。
榮華,猶贅疣也;萬物,猶蜩翼也。
若然者,豈肯詰屈其支體,俯仰其容儀,挹酌於其所不喜,修索於其所棄遺,怡顏以取進,曲躬以避退,恐俗人之不悅,戚我身之凌遲,屈龍淵為錐鉆之用,抑靈鼖為鼓兆鼙之音,推黃鉞以適釤鎌之持,撓華旗以入林杞之下乎?古公杖策而捐之,越翳入穴以逃之,季札退耕以委之,老萊灌園以遠之,從其所好,莫與易也。
故醇而不雜,斯則富矣;身不受役,其則貴矣。
若夫剖符有土,所謂祿利耳,非富貴也。
且夫官高者其責重,功大者人忌之,獨有貧賤,莫與我爭,可得長寶,而無憂焉。
“濯裘布被,拔葵去織,豘不掩豆,菜肴糲餐,又獲逼下邀偽之譏,樹塞反坫,三歸玉食,穰侯之富,安昌之泰,則有僭上洿濁之累。
未若游神典文,吐故納新,求飽乎耒梠之端,索缊乎杼軸之間,腹仰河而已滿,身集一枝而余安,萬物蕓蕓,化為埃塵矣。
食嚙弱糊口,布褐缊袍,淡泊肆志,不憂不喜,斯尊樂,喻之無物也。
“夫仕也者,欲以為名邪?則修毫可以洩憤懣,篇章可以寄姓字,何假乎良史,何煩乎镵鼎哉!
孟子不以矢石為功,揚云不以治民益世,求仁而得,不亦可乎?”
仕人又曰:“隱遁之士,則為不臣,亦豈宜居君之地,食君谷乎?”
逸民曰:“何謂其然乎!昔顏回死,魯定公將躬吊焉,使人訪仲尼。
仲尼曰:‘凡在邦內,皆臣也。
’定公乃升自東階,行君禮焉。
由此論之,‘率土之濱,莫匪王臣’可知也。
在朝者陳力以秉庶事,山林者修德以厲貪濁,殊途同歸,俱人臣也。
王者無外,天下為家,日月所照,雨露所及,皆其境也。
安得懸虛空,餐咀流霞,而使之不居乎地,不食乎谷哉?
“夫山之金玉,水之珠貝,雖不在府庫之中,不給朝夕之用,然皆君之財也。
退士不居肉食之列,亦猶山水之物也,豈非國有乎?
許由不竄於四海之外,四皓不走於八荒之表也。
故曰:萬邦黎獻,共惟帝臣。
干木不荷戈戍境,筑壘疆場,而有蕃魏之功。
今隱者潔行蓬蓽之內,以詠先王之道,使民知退讓,儒墨不替,此亦堯舜之所許也。
昔夷齊不食周粟,鮑焦死於橋上,彼之硁硁,何足師表哉?
“昔安帝以玄纁玉帛聘周彥祖。
桓帝以玄纁玉帛聘韋休明,順帝以玄纁玉帛聘楊仲宣,就拜侍中,不到。
魏文帝征管幼安不至,又就拜光祿勛,竟不到;乃詔所在常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。
桓帝玄纁玉帛聘憑借孺子,就拜太原太守及東海相,不到。
順帝以玄纁玉帛聘樊季高,不到;乃詔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,又賜幾杖,待以師傅之禮。
獻帝時,鄭康成州辟舉賢良方正茂才,公府十四辟,皆不就;公車徵左中郎博士趙相侍中大司農,皆不起。
昭帝公車徵韓福,到;賜帛五十匹及羊酒。
法高卿再舉孝廉,本州五辟,公府八辟,九舉賢良博士,三徵,皆不就。
桓帝以玄纁玉帛安車軺輪聘韓伯休,不到。
以玄纁玉帛安車軺輪聘妾伯雅,就拜太中大夫犍為太守,不起。
然皆見優重,不加威辟也。
若此諸帝褒隱逸之士不謬者,則呂尚之誅華士為兇酷過惡,斷可知矣。”
仕人乃悵然自失,慨爾永嘆曰:“始悟超俗之理,非庸瑣所見矣。” |